春天笔记——编辑部的故事:凤凰湼槃是一道菜 |
送交者: 思原 2025年03月24日11:30:05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
晓峯
我也自大过。亲历的那个年代,文学仿佛国际歌,一说文学,萍水相逢就成了家人! 有位期刊编辑说,作者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年轻作家尤其是编辑部上宾。我到编辑部第一次参加的饭局,就是请四川青年作家雁宁吃饭,在对面的山城饭店,方木桌子摆得满满,20元一桌。雁宁坐我旁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多少分考进川大的?”可见那会儿一个文学期刊的编辑好让人羡慕嫉妒恨,哪怕是雁宁这样已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我多年对此浑然不觉,或冷淡过苦写的作者,惭愧! 小凡和作者谈稿子,经常谈谈就到饭点了,他会邀作者到家里吃饭,并要我到食堂打了饭菜也端到他家,边吃边谈。那时的物资不是太容易的,买粮食还要本本,突然来个客人在家吃饭,小凡夫人杨孃孃得现加菜,很有些着难,私下跟我抱怨他:“尽是突然袭击,早点又不说!”但这种事仍然常有。田雁宁那会儿还是青年作家,带母亲从达县来重庆看病,还带着夫人抱个吃奶的娃娃,几代人在小凡家住下,真是把编辑当亲戚了。雁宁后来成名,还是作家中财富自由的先行者,前几年因病逝世。他不晓得,《红岩》不鼓励编辑创作的,我们对他才该羡慕嫉妒恨! 在重庆村30号,家里请作者吃过饭的不只是小凡。我的同学龚巧明、徐慧都在杨苏家吃过范孃孃做的饭。肉沫炒泡豇豆,没有比范孃孃做得更好的了。 90年代张胜泽做《红岩》主编了,一天,王觉说,上海来了个编辑,要见重庆的小说家莫怀戚,去把他找起来!好在家里已安有线电话,我总算通过莫夫人找到作家。莫怀戚不知被打乱了什么计划,很不高兴,走进院里便气冲冲地喊:“我还没吃饭呢!跟张胜泽说,我要吃蛋炒饭!” 我就颠颠的去跟老张夫人林老师说:“快找鸡蛋快找鸡蛋!他吃了饭去见上海编辑。” 如今,莫怀戚和林老师都离开多年了,那一声“要吃蛋炒饭”犹在耳畔。当年作家可以在这院里任性,编辑也觉得他有个性,耿直可爱!莫怀戚中篇处女作是在《红岩》发表的,还连发几个,有时稿子扔我,还扔我一句:“题目你定!”我只好为他点题:《都有一块绿茵》、《诗礼人家》,他也认可。 那时候很少上饭店的,莫怀戚定要请我全家上他家吃饭,小女锦自小爱做客,高兴极了。 主菜是一大锅平菇炖鸡,作家亲自端上桌,原来他还善烹饪,一本正经公布菜名:“凤凰湼盤”。 后来锦上高中,老师在课堂上讲郭沫若:“《凤凰湼槃》这首诗……” 她认真地跟同座说:“凤凰湼槃是一道菜!” ——是诗!谁说的是菜呀? ——是菜!就是菜!莫怀戚说的!我还吃过的! 锦回家跟我说起好委屈。
锦上了大学以后,莫怀戚看锦已亭亭玉立,却对他冷淡,深为不解,在路上把我叫住:“哎,你们陈锦对我都不热情了喃?” 我只是笑笑。
重庆作家莫怀戚
莫怀戚越来越有名气,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成就在重庆很突出。《红岩》也不大约得到莫怀戚的稿子了,尽管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不介意,为他人做嫁衣裳,不单是指编辑为作家做,也指地方刊物为北京的《当代》《十月》做,为上海的《收获》做。我的同学龚巧明说,人家在做工种地在当兵的时候,我们在学校上学,他们有生活,我们好幸运,我们应该为他们服务的。我本来胸无大志,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莫怀戚多才多艺,兴趣广泛,上台拉提琴,下场踢足球,我认识他就是在学校运动会上,他是跳远运动员,我是用卷尺量成绩的裁判。有一回开笔会,他给大家唱川剧的《列宁在十月》,“叫一声符拉基米尔呀伊里奇……”听众笑声不断,那种张扬的接地气的状态倍受人们欣赏。 一般高校不以创作成绩为评职称的学术成果,重庆师大却网开一面,视莫怀戚为金牌教授。 谁也料不到,莫怀戚刚过耳顺之年便倏然逝去。 现在已有研究莫怀戚的专著,却没人能破解我的疑惑——一个高校教师,一个能够在讲台上和写作中聪明地渲泄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嗜酒到明知损害健康还不停杯的程度?我不认为他仅仅是为了“斗酒诗百篇”。
莫怀戚多才多艺 或许,世间的有一些灵魂就是太活跃,难以安放;又或许,有一些人心中的块垒,任多少文字也难以浇散,须辅以佳酿? 得知莫怀戚去世消息时,忽记起他在路边停下摩托车跟我说话的情景,我想那天应该告诉他“凤凰湼槃是一道菜”的课堂议论,或可捧腹解颐。小姑娘没读过郭老的诗,更没懂中文系的幽默,他还特意说明:平菇又叫凤尾菇,这鸡就是凤凰噻!人家便信以为真。
《凤凰涅槃》当然是诗,是郭沫若青年时代的长诗,收入诗集《女神》。诗曰: 生在这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钢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啊,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凤与凰自衔香木,在丑陋庸俗的群鸟的围观和嘲讽中,一边激烈地诅咒地狱般的旧世界,一边把自己焚成灰,然后在火焰中辉煌地新生。神奇的传说,撼动人心的意象,新文化时期还不多见的炸裂的白话词语反复吟诵叫喊,在百年前的青年读者里也是炸裂的吧。 昕潮涨了, 昕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百度曰:《凤凰涅槃》是《女神》中的代表作,是一首时代的颂歌。诗人把祖国比喻成凤凰,郑重宣告民族在“死灰中更生”的新时代已经到来。郭沫若就曾明白地告诉读者“我的那篇《凤凰涅槃》,便是象征着中国的再生”,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再生”。 我上大学时,老师就是这样讲的,我女儿的中学老师肯定也这样讲。 后来看了些民国时期的历史资料,觉得老师们讲得太简单,这里顺便八卦一下。 百余年前,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比较郁闷,但可以比较自由地结社,甚至出版刊物,北京大学校园里就有好多个社团。其中少年中国学会是后来蔡元培校长评价最高的。现在图书馆还保存着他们办的《少年中国》月刊,办刊的经费还是北大图书馆长李大钊给的。 少年中国学会以“振作少年精神,研究真实学术,发展社会事业,转移末世风气”为纲领,其信条是“奋斗、实践、坚忍、俭朴”。这个社团百余人遍布全国各个行业,虽然存在的时间不过几年,百余名会友们以后的人生各种色彩,但绝大多数都是不可多得的俊彦。人工智能时代,此不一一。 单说那时郭沫若也想加入少年中国学会,却未能获准。因为学会发起人和早期会友中有不少四川人,1919年夏学会在北京正式成立前一年,成都的四川分会先已成立。他们了解郭沫若,认为他私德不好。 在此之前,北大蔡校长发起“进德会”,也是为了转移末世风气,对会员最基本的要求是:不赌博,不嫖娼,不纳妾。少年中国学会对会友也有严格的道德要求,除进德会那几个“不”以外,还有“不当官”。学会规定,新入会会友须二会友介绍。 年轻的郭沫若因此前的道德污点不能入会,痛下决心改过自新,激情澎湃地写下了《凤凰涅槃》,决心像凤凰那样,把旧我烧了生出新我。这就是他讲的“我自己的再生”的意思。 后来成为美学家的少年中国学会会员宗白华,虽然不同意郭沫若入会,却把《凤凰涅槃》刊发在自己主办的报纸副刊《学灯》上,支持他深刻反省,与旧我决裂义无反顾。就有了后来收入《女神》的名篇《凤凰涅槃》。 我上大学的1978年,人们对郭老的人品文品都有些垢病,但把凤凰涅槃做个菜名确是好创意,一个味道,几个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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