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出身於一個沒落的文人家庭。聽說姥爺家從前是個大戶,七十二間房的大院,想來那是何等的風光。可風光總是靠不住的,後來家道中落,最後竟落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好在姥爺不喝酒,要不也難保不去學孔乙己賒賬喝一壺。
母親趕上了個好時運。1949年,紅色的太陽升起來了。各行各業都缺人,母親那時剛高中畢業,就算得上是“知識分子”。她進了稅務局,開始在賬本和算盤之間度過了她的小半輩子。
母親是個謹慎的人,從來不敢拿單位的一張紙回家。正因為這樣,三反五反也好,反右也罷,她都熬了過去。可到了文革,厄運卻追上了她。有人揭發母親是“地主的女兒”,說她隱瞞成分混進了革命隊伍。於是批鬥接二連三,硬是讓她交代家裡怎麼剝削勞動人民。母親說,“我們家哪來的地主?小時候我就記得天天餓肚子,我媽隔三差五到親戚家借米,難不成這是地主該有的日子?”可紅衛兵不聽,說她狡猾,說她嘴硬。吊起來,不給飯吃,直到母親昏死過去。後來,他們以為母親死了,把她扔在大街邊自生自滅。還好,好心人救了她,母親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文革過去,母親熬着,夾着尾巴做人。終於,她熬出了頭。因為1949年10月1日前就參加工作,她成了“共和國的功臣”。離休之後,月入一萬五,外加公費醫療,母親的晚年算是風光的。
可歲月不饒人。85歲以後,各種老年病一齊找上了門:糖尿病、高血壓、腦中風、關節炎,還有白內障。我們四兄妹,有三個都在國內,輪流照顧母親;我則遠在美國,只能靠微信視頻問候。
母親時不時要住院搶救,折騰得苦不堪言。醫生說,老人家90高齡了,很多病其實不必治了。推薦了一台氧氣機,說急需時吸吸氧氣能緩一口氣。我想着國內的氧氣機多半不靠譜,就提議買台進口的,錢我出。沒想到兄妹們推來推去,一直沒買。
後來的一天,母親呼吸困難,帶着氧氣罩也不管用,不過一小時,就走了。
我質問兄妹們,為什麼遲遲不買進口氧氣機?他們一個個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心裡憤怒,夜裡常常翻來覆去睡不着,總想着,如果當初有一台好氧氣機,母親是不是能多活幾年?
後來,我幡然醒悟——他們不買氧氣機,是要讓母親安樂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