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認識文明

蔣聞銘

1.人殺人力大為王

人類社會，開頭有好長一段，大家講的，是力大為王。希臘神話荷馬史詩，無論是人是神，打來打去，講的全是力大為王。炎黃子孫，山海經里，一大堆的故事神話，阪泉之野，炎帝大戰黃帝；然後是黃帝戰蚩尤，共工戰顓頊怒觸不周山，也是打來殺去，力大為王。 春秋無義戰。東周列國，利益勾兌，陰謀詭計，人殺人人害人。

希臘神話，奧利匹克山上的神，只講力大為王。眾神之王的位置，只有力氣大，才能坐得住。一旦坐上去了，想睡誰睡誰，想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宙斯坐在眾神之王的寶座上，手拿着閃電，想打誰就打誰，根本沒有什麼道理好講。智慧女神被他睡了懷了孩子，卻被他活吞了，原因是這孩子以後長大了，有可能會比他能耐。他爸當年，活吞自己的孩子，有一個算一個，也是因為怕這些孩子長大了比自己力氣大。宙斯下面的神，個個恨得他牙癢，有了可能，他老婆第一個聯合大家，合謀推翻他。不過活吞情人孩子，也是不得已。希臘人說神能殺人，人也行，但是神殺不死神。

力大為王的世界裡，什麼人是英雄？能殺人的，是英雄，殺人如麻，就成了大英雄。荷馬史詩里的英雄，都是殺人如麻的魔頭。秦皇漢武，成吉思汗彪炳史冊的功業，都是用無數鮮活的生命壘成的。在力大為王的世界裡，人殺人，特別是一群人殺另一群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在成吉思漢統一蒙古的戰爭中，或者更近些，在努爾哈赤統一後金的戰爭中，被打敗了的部落，成年男子一律格殺毋論。

成吉思汗，是從一個這樣的力大為王的世界裡殺出來的。他媽是他爸搶來的，他的名字叫鐵木真，是因為他出生的那天，他爸殺了一個叫鐵木真的對頭。他剛過十歲，就殺了同父異母的兄長，少年時期，在草原上顛沛流離，躲避仇人的追殺。到了成年，自己的老婆，也被別人搶走了。他是好男子，真性情，費了不少力氣，才又把老婆搶了回來。不過這麼一折騰，大兒子朮赤是不是他的種，就成了懸案。要傳位給老大，老二察合台說哥哥是野種，堅決不服。不服，大汗的位置老二也就不能坐，所以最後傳給了老三窩闊台。 他是一代天驕，無師自通的超天才的政治家，軍事家。一路上殺義父王罕，殺義弟扎木合，整合統一了原來是一盤散沙的蒙古社會。接下來，他和他的兒孫們就帶着蒙古人殺向了全世界，一直殺到維也納，殺到基普，殺到巴格達，殺到西湖杭州。

2. 人騙人道德正義

 人開始講道德正義，東西方不約而同，都在兩千幾百年前，這個大約是跟當時的人類社會，有了一定的規模有關。古希臘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城邦，成了社會組織社會制度的試驗場。於是就有人立法，也有了蘇格拉底柏拉圖；猶太人有了一神教，摩西十戒， 神給人立規矩，不許偷不許搶；在中國，孔夫子講社會組織的禮儀制度，要求大家克己復禮。

一個人在社會生活中面臨的挑戰，五花八門。 要依靠個人的思想能力，獨自去應對這些挑戰，沒有可能。 社會組織到了一定的規模， 政府公權力就必須給所有人提供一個一般的行為指南。這個行為指南，要涵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問題是人類社會幾千年，少數人壓迫奴役多數人，這個行為指南，必然會與大多數人的利益起衝突。要大家接受這樣的行為指南，一靠壓二靠騙。壓簡單，用刀；騙難為，因為騙要編故事。騙人的故事，要編得有系統有邏輯，前後一致，比拿刀殺人，可是難太多了。故事編完了，要不斷地重複，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最終讓在政府公權力脅迫下的芸芸眾生，一半無奈一半自願地接受對他們極不公平的社會安排。

於是人類社會，在力大為王之外，就又有了道德正義。在沒有道德正義之前，人殺人，特別是一群人殺另一群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有了道德正義，人就不能隨便殺，殺人必須要有理由。這個是文明人和野蠻人的根本不同。人有了宗教道德倫理，是文明的巨大進步。

接下來的兩千年，猶太人的一神教，發展演變成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天主教會抑惡揚善，系統地建立以神為本的社會道德倫理，依仗着神和理性的力量，約束對抗世俗政權的野蠻殘暴，用神的權威，維護歐洲社會的總體安定。中國沒有一神教，儒家乾脆以人為本，建立發展以禮義廉恥忠孝仁愛為核心的社會道德倫理制度。儒學不是宗教，子不語怪力亂神。中國集權的社會制度加儒學文化，獨樹一幟，兩千年下來，蔚為大觀，深入人心。歐洲中國，講道德正義，一個以神為本，一個以人為本，內容大不一樣，但是都不抽象，越講到後來，就越具體細微，涵蓋社會生活，個人行為的方方面面。

每個人在社會組織中的位置不同，社會地位就不同，人人必須安本分，守紀律，站對自己的位置。做人做事，忠孝節義是根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套一套的。寧死守規矩的人，是義人，是人人要學習的榜樣。 個人的命和社會的道德倫理比，是魚和熊掌。自己的性命，是魚，社會的道德倫理規矩，是熊掌，是義。兩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蘇格拉底被雅典政府判處死刑後，他的學生朋友們，大家想辦法要幫他逃命。但是，對蘇格拉底，遵紀守法比活命重要。他拒絕逃亡，寧死也要守法。所以他是兩千多年中，西方文明人的楷模。

不過有了道德正義的人類社會，其實還是講力大為王。害人殺人需要理由，和不害人不殺人，是兩碼事。道德正義是善，有善自然就有惡，好人從善，壞人從惡。於是道德信仰，搖身一變，好人殺壞人，反到成了力大為王，人害人人殺人最便利的根據由頭。歐洲中世紀，就有了宗教裁判所送異教徒上火刑架。中國人更是厲害，不忠不孝的罪比天大，對付謀反的人，千刀萬剮滅九族。西班牙人殖民主義征服美洲，屠殺印第安人，打的旗號，是Sword, God and Glory；魯迅讀中國的仁義禮智信，讀來讀去讀到的，是滿紙的人吃人。

3.人幫人利益交換

到了近代，現代科學興起。科學的力量，可以被用來改造自然，也可以被用來征服人。科學初起時的歐洲，講力大為王，倚仗科學的力量征服人，日不落的大英帝國，前無古人。結果呢？ 人類得到的，是毀天滅地，自相殘殺的兩次世界大戰。自由民主的西方世界，直到二戰結束，才算是擺脫了舊文明人征服人，人奴役人的思維禁錮，

人與人之間，想要別人手上的東西，搶並不是唯一的辦法。比方說去偷去騙，很多時候就比強搶效果好。騙不來偷不來，還可以動腦筋，看看別人想要什麼，他想要的，你手上有沒有。如果有的話，可以跟他換。這樣雖然還是各人顧各人，但是互通有無，結果大家都高興。不過這樣做事，就不是做強盜小偷騙子而是做買賣生意了。

人天性邪惡，可以做強盜的時候，沒有誰會想着去做買賣生意。 然而現代社會不一樣。現代社會，不停地有把蛋糕做好做大的新辦法，但是這些辦法，做蛋糕的人，要用心才能做得好。一句話，給自己做，就做得好，被別人逼着，就做不好。現代科學現代技術，你要怎樣，能讓一個被槍逼着的人，給你寫計算機程序？想要印度人中國人幫你寫程序，武力征服做強盜，有什麼用？所以現代文明，是商業文明，現代社會，大家做生意不做強盜。

二戰結束後，自由民主的西方世界，在美國的引導下，全體拋棄了舊文明力大為王人征服人的思維模式，放棄了以殖民統治為基礎的舊的國際秩序。資本主義世界，在內部，以相對溫和的方式，引進了各種形式的經濟社會改良。民主國家之間，去除貿易壁壘，成立跨國公司。西方世界，走上了以科學技術的發展為原動力，用合作共贏的方式繁榮自己的道路。

現代文明，是商業文明，商人不講道德正義，講賺錢，講利益交換。  做買賣講你好我好大家好。互通有無，合作共贏。有利益衝突的時候，商人會本能地各退一步不打架。一打架，生意沒得做，錢也就沒得賺了。 現代社會，沒有強求一致的道德正義。現代社會鼓勵提倡個人主義。在自由交換的商品市場上，人人為錢忙，為自身利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當然力大為王的原則，根植在人的天性之中。利益交換，在商品市場上，自然而然，就又變成了錢多為王。不過自由市場，錢多為王，跟力大為王直接拿刀殺人，畢竟要和緩很多。結果就是講利益交換，遠好於講道德正義。講利益交換，不講單一的道德正義，是人類文明的又一次的巨大進步。

現在的美國人，不做強盜，不做野心狼，不是因為他們自私貪婪的本性變了，也不是因為美國人民天性愛好和平，而是因為做強盜，做野心狼，其實對自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以美國的軍事實力，如果照舊文明的做派，搞領土擴張，能不能征服全世界，不好說，但是武力征服墨西哥南美洲，至少比現在的中國夢俄國夢靠譜。但是如果美國這麼做，除了步大英帝國的後塵， 自找麻煩，害人害己，對平頭百姓的日子，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民主社會，對老百姓過日子沒有好處的事情，提都不會有人提。歐洲英國當年搞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日不落的大英帝國，征服世界，在今天的英國人美國人眼裡，都不是什麼光榮歷史，更不是偉大輝煌，而是現代社會想洗都洗不掉的罪惡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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