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水肥沃自留地——知青回憶 |
送交者: 思原 2025年01月04日07:06:39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邵大維 荒蕪了的土地,沒有了耕作者的腳印和汗氣。雜草叢中開出一片黃色小野花,嬌嬌的鮮艷的朵瓣,引來幾隻黃蜂和蚱蜢,還有幾隻蜻蜓忽青忽綠地翻飛着。 這一小片土地,在雙溪灣大壩那一大片亮汪汪反着藍紫色天光的水田映襯下,顯得那麼燦爛耀眼,如同一抹金黃色的陽光。莊稼漢們路過這裡,總會不自覺地駐足端詳,伸手在野花雜草叢中輕輕撥弄,幾隻蚱蜢、幾隻小昆蟲跳上手背,路人搖搖腦殼,離去,遠遠還聽得到嘆氣聲:“這麼好的土地,可惜了……” 這就是生產隊分給我們知青的一分二厘自留地,它離我們知青住的農家院不遠,緊挨着一條石板砌的田坎路。這路,一端通向農家老院子,坎坷不平地彎曲而下,直到盤龍公社街上;田的另一端,通向了雙溪灣大壩中,一條從雲霧繚繞高聳的中華山上流下的彎彎曲曲的小溪。 雙溪灣大壩的兩側,從靜寂高聳的大山延綿下來的陡斜貧瘠的紅土丘陵,形成兩條天然屏障,中間一大壩水田靜靜地躺在大地的懷抱里,宛如一條寬大的河流延伸向遠方。站在自留地的田坎上遠望,感覺似乎能看到遙遠的家。 這一分二厘自留地是我們知青的唯一財產,它臥在一片斜坡上,斜坡上田坎的那邊,是隊裡的一大塊秧田,每到早春育秧時節,在打情罵俏聲和山歌聲中,老鄉們下堆肥、灑化肥、撒谷種。谷種萌發出嫩芽,厚墩墩、毛絨絨的,蔥黃翠綠,看着令人愉悅。 秧田坡下,是隊裡那一大壩亮晃晃、等着破玉栽秧的水田,兩條小溪圍繞着流過。這一大片不怕天干、旱澇保收的水田的田坎上,種滿了一窩窩葫豆,迷宮式的田畦小道蜿蜒曲折,消失在遠處瀰漫的薄霧中。 據說,當初生產隊決定把這塊自留地分給知青時,是動了點腦筋的。在知青插隊落戶到雙溪生產隊的前一天晚上,低矮的茅草房裡,生產隊開了個特殊的隊會,討論隊裡立馬就要經歷的“開天闢地”從未有過的大事——中樺山大泥塘林場的兩個男知青,要來插隊落戶,當黃泥巴腳杆的農民了。 干精瘦骨犟脾氣的隊長和老鄉們一起,皺眉頭,眨巴着眼,摳腦殼,艱難地討論兩件極為重要的事:一是給知青分房子;二是給知青分自留地。 老鄉們對我們這些64年上山下鄉來到中樺山林場,有了幾年“跑青山”經歷後又撤場插隊的知青們,是不甚了解的,但大家卻主意多多,都認為,來知青女娃要好“打整”多了,今後只要她們嫁出去不就萬事大吉了嗎?來知青男娃那就麻煩大了啊:今後討個老婆進來,生一大堆娃兒,要分地、分房子、分糧。要是知青小兩口生幾個帶“把”的,那這個賬簡直不敢細算啦!還有,都說知青們喜歡“偷雞摸狗”, 隊裡今後恐怕要雞犬不寧了。 茅草房會場裡一時間鴉雀無聲,眾人沉默着,突然,老鄉們如靈光一現,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嘿!能不能不要啊?” 個子矮小的隊長,坐在燈光下油膩膩的桌子旁,手裡煙杆上的旱煙 一明一暗地閃紅光,顯出城府極深又猶豫不決的樣子。忽然,他把煙杆腦殼往鞋底板重重一敲,白色的煙灰散落一地,然後慢慢地吐出煙霧,一字一句地說:“哼,不要?說得輕巧,似根燈草!”是啊,誰敢說不要?這知青可是上面“派”來的,是政策啊! 隊長重新裹好一卷葉子煙點上,狠狠吸一口,把煙子全部吞進了肚裡,一臉苦笑道:“上面的做事……”話語一頓,煙子從鼻子嘴巴里噴出來,隨帶出一串當地的歇後語:“就該像麻雀吞胡豆——還是要先和小屁股眼打下商量嘛。” 隊長話說得很在理,小小的麻雀要吞下一整顆胡豆,萬一不能消化,是要考慮屙不屙得出來的問題啊。隊長是在怨上面不先給隊裡打招呼,也不管隊裡願不願,行不行。接着,隊長又吐出一串歇後語來警告大家:“主意多嘛,謹防是黃泥巴揩勾子——倒巴一坨。”隊長是怕人們自作聰明反而給隊裡惹來更多的麻煩。 一陣沉默後,隊長嘴裡終於拋出一句堅定的話來:“依我看,這些知青娃兒在鄉下肯定搞不久,啥時喊聲‘走‘!肯定衣服褲子都不要了就跑回城去了。哼,我就不信玄了!”看隊長如此自信,眾人如釋重負,會議在輕鬆的氣氛中繼續進行,很快有了第一個決定:上面大院子邊角上那間曾是牛圈的老屋以及牛圈上面的樓閣,就分給兩個知青。 另一個最重要的決定,就是給知青分自留地的事。這確實讓老鄉們有點為難,隊裡能分的肥地沃土早已有主了,況且雙溪五隊人多地少、土地精貴,即便有,也不能拿來讓這些懶惰的知青娃娃們糟蹋吧! 大家鬧哄哄地商量了半天也沒有結果。最後還是隊長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定了板:隊裡那塊秧田邊的一分二厘斜坡“瘦土”就給知青種吧。那裡是院子裡的牛毛子經常光顧的地方,反正年年什麼瓜果蔬菜都難收到,給知青玩玩,也不心痛。 說起這個牛毛子,那真是個怪人。他從小就死了父母,全靠哥嫂帶大。他哥是個憨厚勤快的莊稼漢子,哥嫂像爹媽一樣的帶大了他,指望他能獨立生活。牛毛子卻在一次跟一隻小狗打架時,跌落下半米高的院壩台階,摔腫了腦殼,頭昏了半天,後來就落下一個奇怪的嗜好——喜用鋤頭亂鏟地里的莊稼,特別是剛剛長出來的嫩南瓜、嫩冬瓜、嫩黃瓜、嫩包穀苗、院前後竹林里的嫩竹筍等,“嚓嚓嚓”,他那把鋒利的鋤頭像切豆腐似的,幾下子什麼都沒啦。 他特別喜歡扛着那把讓人心驚的鋤頭,在那塊地和秧田間的田坎上蹓躂,可以想象那塊土地上的莊稼命運會是怎樣的了。 記得第一次在院子裡遇到他時,牛毛子傻呼呼地對着我們憨笑,油膩的黑色土布衣服扎在腰間,污膩的上身完全裸露出來,額頭上皺起一條條厚厚的肉條,像一大堆結實的牛筋綑紮在一起。粗糙的雙手緊緊抱着那把鋤頭,對我們友好而靦腆地嘟噥着:“好……嘿嘿,你們好……嘻嘻……” 話沒有說完,口水鼻涕早已滴在了地上。接着用又髒又黑的手撓了一下光頭,對着我們又是靦腆地一笑,轉身一溜煙鑽到院後面去了。不一會兒,就聽院子後響起一大嬸連哭帶喊的罵聲:“啊……你個背時的牛毛子啊!你又把我的南瓜鋤了啊!你這砍腦殼的啊,我跟你拼了!” 牛毛子驀地竄了回來,倒拖着鋤頭,慌亂中臉上還是那副“靦腆”的笑容,光頭和肩膀上頂着幾塊南瓜皮,一眨眼就逃進自己家門裡去了。院子裡有這樣一個“殺手”,方圓百米內“寸瓜”難生。 牛毛子那個光頭腦袋讓人納悶:這一垛腦殼皮里,到底裝的啥呢? 當然,隊裡的決定也有為知青着想的地方:它離知青的“家”近,擔水、擔糞、施肥、鋤草方便,節省體力。 自留地終於分到了手,但到底種些什麼,可要仔細掂量掂量,要逃過牛毛子的“毒手”,那可是一個“鬥智鬥勇”的活路。以前在學校讀書時,看過一些偵探小說,裡面的心理推論描寫精彩絕倫,現在咱知青也試着用來破解破解牛毛子那奇怪的光腦袋吧。 遠方飛來布穀鳥,不停地叫着“豌豆包穀……”清亮的叫聲在夜空迴蕩,田野上慢慢升起薄霧,高高的中華山籠罩在淡藍色夜幕中,飽含水分的雲遮掩纏綿在山半腰,夜裡,一場細雨在無聲地下着。 清晨,溫暖的陽光首先抹在了對面遠處的山坡上,土壤顯得異常的紅亮。坡上到處是星星點點勞作的人,陣陣微風吹拂中,斷斷續續帶來了粗獷的聲音,遠處有人用嘶啞的喉嚨唱起了山歌…… 該耕種的時節了,我們在自留地里栽上了四季豆和豇豆。漸漸地,嫩綠的藤蔓爬上了竹竿,芽苞盛開的嫩葉像對着人在笑,看着心裡第一次有了甜甜的愜意感。但看着慢慢長大鼓起來的豆莢,不免又多了幾分擔心。 當初我們選擇栽四季豆和豇豆,是作了科學的“心理”分析的:牛毛子那個豆腐渣腦殼,好像是對圓的、凸的、嫩白粗壯的形狀,從地底下剛剛長出來的東西極感興趣,有天生的“殺戮欲”,如果我們栽上豇豆、四季豆,會怎樣呢? 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儘管牛毛子扛着鋤頭,常在我們自留地邊上蹓躂,悻悻地對着地里的莊稼眨巴眼睛,像在研究什麼,又好像有什麼事情讓他犯難。總之,對着長條條的豆莢,他沒有了“殺戮欲”,我們總算吃到了自己種的蔬菜。 下一步種什麼呢?這傢伙不是對土裡鑽出來的東西感興趣嗎?那我們就栽個不鑽出地面、在地下長的東西吧。不久,我們種下了地瓜秧苗。地瓜這東西,城裡人從小就喜歡吃,特別是天熱酷熱的夏秋季節,從土裡挖一個出來剝皮就吃,清甜爽口,滋潤心肺,想起來就叫人流口水。可地瓜這東西特別耗肥耗水,要在這塊瘦薄的土裡栽出它,可是對咱知青肩膀和耐力的考驗。 日子一天天過去,看着衝出雜草叢的地瓜藤向竹竿上悄悄地攀爬着,藤上的小芽苞張開幾匹嫩葉片,像嗷嗷待哺的小嘴在要吃的,我們第一次有了一種責任感,不由得心急火燎。可是,從小溪一遍遍擔水來澆地,也難解土地的乾渴,更莫說施肥料了。因為知青沒有“糞凼沽”蓄肥,平時都是屙野尿野屎。現在得動腦筋想辦法啊。 站在田坎上一望,遠處是隊裡那一大壩水汪汪綠油油的稻田,近處是隊裡肥沃的秧田……突然,心裡一動:這不是上好的肥水嗎?冬去春來,這秧田裡不知積聚了多少肥水肥力,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知青不算外人吧,拿來用用應該無妨。有了主意,心情頓時輕鬆了。 第二天是個晴好天氣。我和韓明倆,一人拿着大糞瓢、一人提着糞桶,來到秧田邊,彎腰在秧田裡舀滿一大瓢肥水,迫不及待地向自留地潑去。扇形的銀色水花飄落下去,陽光下,生出一彎小小的七色彩虹,心裡頓時美滋滋的。 忽然,我們感到大事不妙,驟然停下揮動着的大糞瓢,只見:對面山坡上嬉鬧的人聲戛然而止,遠處田坎上走着的人也像放慢了腳步,遠近似乎有無數隻眼睛在盯着我們看。我倆感到一陣陣透心涼,只好假裝在洗糞桶,隨便在秧田水裡盪了幾下糞桶,匆忙回院子了。可這肥水還必須得澆啊,得動腦筋,另想法子。 夜深,天上一輪上弦月,大地籠罩在淡淡的薄霧中,院子裡的人家都熄燈滅火了,連狗兒也沒了聲息。我兩悄悄來到自留地邊,拔起一根搭棧的細竹竿,借着微弱的月色,在秧田邊尋着隱蔽處,順着自留地斜面,狠狠地、深深地插了一排小水洞。 水,順着小洞,慢慢地、無聲無息地滲透到了我們乾渴貧瘠的自留地之中。一天一天,野草歡快地長着,瓜藤歡快地向竹竿頂攀爬着,地瓜在肥沃的地下歡快地成長着。 田坎上,扛着鋤頭蹓躂的牛毛子再一次失去了目標,不知所措。院子裡,牛毛子那“靦腆”笑容的臉上,一雙眼眸對着擦肩而過的知青發呆。整個季節里,院子前後、樓閣旁老鄉們的自留地里,隊裡的土裡,常傳來人們的喊聲罵聲,我們這邊風平浪靜,平安無事。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當我們知青從自留地里挖出像小柚子大小的地瓜時,老鄉們着實嚇了一大跳,都說:沒有看到知青鋤草,更沒有看到施肥,連水也懶得澆,怎麼就種出了這麼大的地瓜呢? 牛毛子呆坐在院壩遠處長滿青苔的石堡坎上,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他那把鋒利的鋤頭丟在一旁,“靦腆”的笑臉上口水鼻涕照樣流,雙手軟軟地耷拉在身旁,呆呆的腦袋上那雙眼睛,第一次發出了奇怪的光。 這一年,知青自留地里的莊稼都是出奇的好,老實的莊稼漢們想不通了,隊長感嘆道:“知青嘛,有文化,硬是腦殼好用,連栽的地瓜都不同!” 我們倆知青有了“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成就感!後三年,我倆都離開了生產隊,回到城市工作安家了。 時光荏苒,轉眼過去幾十年。當我倆再次來到當年插隊的院子舊地重遊時,鄉親們親熱地喊着我倆的名字,拉着手,喋喋不休地擺着當年的老龍門陣。席間,眾人喝着老白乾,吃着老臘肉、老鹹菜、包穀粑,回憶起許多往事,感慨萬分,也讓我倆不由得心生一絲歉意。當年那個傻乎乎的牛毛子,臉上依然是“靦腆”的笑容,多了更多更深的奇怪皺紋,其他一切依然如故。他的老哥早已去世,全靠善良的老嫂子像母親似的幫扶着他,摔摔撞撞、步履蹣跚地走過了六十年。牛毛子現在學會種白菜、藤藤菜了,卻始終不會種瓜果包穀等莊稼。惱人的是趕場時經常賣不出去,因為他不認識錢,拿到十元二十元的錢不會找補。他沒娶老婆。不久,他會去鄉場辦的敬老院生活了。 當年知青那塊“神奇”的自留地,靜靜地荒棄在斜坡上,地頭上種了幾窩小白菜,因無人照管,被雞鴨啄食糟蹋得百孔千瘡所剩無幾。我猜,知青回城後,這塊自留地是分給牛毛子在種吧。 春去秋來,栽秧撻谷,田間地頭的老鄉們總愛嘮叨一些當地的傳說奇事,知青的自留地種地瓜,不澆水不施肥也能豐收這事,怕也是其一吧?因為它至今還是個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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