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的門前與平庸之惡 |
送交者: 湮滅之城 2025年01月18日19:55:39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110年前,被譽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作家之一的卡夫卡,為我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叫K的人,他是銀行里的一個小職員,屬於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原本可以過着一種很安分的生活,他與周圍的鄰居關係良好,不時地還表現出對他人的關心和照顧。但就是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卻突然間不明不白的被告知有罪,並接受了莫名的審判,最終竟被剝奪了生命。 具體說,K是在30歲生日那天突然莫名其妙的被捕,儘管他自知無罪,但仍擺脫不了被捕的下場。怪異的是,被捕以後他仍然可以自由的工作、生活,但需要定期接受審判。這期間,K通過多方途徑試圖證明自己無罪,他找律師和法官,還有所謂的證人,然而最終一切徒勞。沒有人能證明他無罪,整個社會如同一張無形的法網籠罩着他,他不斷地掙扎,但卻無法擺脫對自己的有罪指控,直到最後“像一條狗一樣”被殺死在採石場,莫名其妙地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 《法的門前》,源自K在一個教堂里與一名教士的一場邂逅。在空蕩幽暗、寂靜無聲的殿堂里,那僅有的兩人遙遙相對,教士一眼便認出了正陷入官司之中難以自拔的K,兩人開始攀談起來,當論到“欺騙”時,教士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法律面前坐着一位守門人。一位鄉下人來到守門人面前,請求進入法律的殿堂。但守門人說,現在不能讓他進。鄉下人想了想,然後詢問稍後可否允許他進去?守門人說:“可以,但現在不行。” 法律之門始終大開,守門人也讓到一旁,鄉下人彎下腰透過大門向裡面張望。守門人發現後笑着說: “如果你很想進去,那麼儘管我禁止你這麼做,你還是可以嘗試一下。但請記住:我很強大。而且我只是最卑微的守門人。可每個大廳都有守門人,他們一個比一個更強大。甚至那第三個守門人,我都不敢正視他一眼!” 鄉下人沒想到會這麼難,他想:法律難道不應該隨時為所有人所用嗎。可當他仔細觀察那位身穿皮大衣的守門人、他那大而尖的鼻子、又長又細的韃靼黑色鬍子時,他決定最好等到獲准後再進去。守門人遞給他一張凳子,讓他坐在大門前的一側。 他坐在那兒等啊等,等了好多天、好多年。他多次嘗試着要求進門,守門人被他弄得不勝其煩。守門人經常詢問他,問他關於他的祖國以及其它許多事情,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就像偉人問的問題一樣。最後守門人總是告訴他,暫時還不能放他進去。 鄉下人為這次旅行準備了許多東西,他花光了所有,想要賄賂守門人。守門人拿走了所有錢之後對他說:“我拿走這些錢只是為了讓你覺得你沒有留下遺憾。” 年復一年,這位鄉下人幾乎一直都在觀察守門人,他已經忘掉了其他的守門人。在他看來,這第一個守門人便是進入法律大門的唯一障礙。 在最初的幾年裡,他無情地大聲詛咒這不幸的遭遇,但隨着年齡的增長,他變得只是在心裡抱怨,他越來越孩子氣。由於他長期觀察守門人,他連守門人毛領子裡的跳蚤都認識了,他甚至請求跳蚤幫助他說服守門人! 最後,他的視力變得越來越弱,他不知道周圍是真的變暗了?還是他的眼睛在欺騙他?但現在,他在黑暗中感受到一道不可熄滅的光芒從法律之門中迸發出來。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去世前,他將這一生所有的經歷都匯聚在腦海中,匯成了一個他一直沒有向守門人提出的問題。他向守門人招手,因為他再也無法挺直凍僵的軀體。守門人不得不彎下腰去,因為兩人之間巨大的形體差異,讓情形愈發地對鄉下人不利。 守門人說:“你真是不知足,你還想知道些什麼呢?” 鄉下人問:“人人都追求法律,可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裡,除我之外,為什麼沒有人要求進去呢?” 守門人意識到這人已是奄奄一息,為了喚起他漸漸消失的聽力,他大聲對他喊道: “這道門沒有其他人能進得去,因為它專為你而開!我現在就要去關上它。” 故事至此結束,但留給人們的思考至今不絕。 人們不禁要問:究竟是誰欺騙了誰?表面看,似乎是守門人欺騙了鄉下人。但細究起來並非如此。 首先,作為一個守門人,他只是負責守門而已,對此他做到了完全的盡職盡責。儘管守門人是在真相已經對鄉下人毫無意義時才告訴他,凸顯他對真相的隱瞞。但另一方面,鄉下人之前也從未向守門人提出過這類問題,所以責任不全在守門人,鄉下人也難辭其咎。 有人會立即對此異議,因為他並沒有盡到責任。他的責任本該是把其他外人都轟走,僅放鄉下人進去,因為那扇門正是為鄉下人所設。 然而這樣的意見並非中肯。別忘了,守門人一開始就講過:他現在不能放鄉下人進去。這或許來自上司的指令,他只能照此執行。至於守門人直到最後的那句話“門是專門為鄉下人而開的”,細思起來卻大有深意。 說守門人忽悠了鄉下人,可“現在不能放鄉下人進去”不正隱含着“將來”鄉下人可以進去嗎?這分明是鄉下人的理解出現了偏差。因為對同一件事情的正確理解和錯誤理解並不是完全互斥的。由此說來,這與其說是忽悠,不如說是給了鄉下人以希望。只不過這渺茫的希望最終竟誤了鄉下人的一生!所以,始作俑者不是守門人,而是他背後比他強大得多的權勢,他們打着“法”為所有人服務的幌子,欺騙了所有人。 那麼,如何看待守門人? 看上去,守門人是位和藹可親的人,也沒有盛氣凌人的官架子。他忠於職守、一絲不苟,數十年如一日,從未擅離過崗位,直到最後一分鐘才把門關上。他尊敬上級,明白自己的職責所在。他從不越雷池一步,而且服務態度超好,涉及到原則問題,苦苦哀求也好,暴跳如雷也好,他都無動於衷。即使是面對賄賂,他也能冠冕堂皇地納入,而且還振振有詞。 至於受騙,有人認為真正受騙的其實是守門人!因為他頭腦簡單,對法的內部充滿恐懼,而且還將這種恐懼傳遞給了法的外部的鄉下人。他害怕其他的守門人,甚至比鄉下人更怕他們!他不斷告誡鄉下人:你不是他們的對手。 守門人的悲劇還在於,他其實對“法的內部”的重要性和人的勾當一無所知,他一直處於一種受騙的狀態。他看似比鄉下人高人一等,可實際上他還不如鄉下人,他的飯碗正依賴於鄉下人!試想,如果沒有鄉下人,他只能失業。況且,他比鄉下人更不自由。鄉下人可以願去哪兒就去哪兒,看起來好像只有法的大門對他關着,即便是那一直到死的無盡頭的等待,也完全是鄉下人自願的選擇。但守門人就不同了,他就像一顆螺絲釘一樣被強制性地“鉚”在崗位上,他無法自由地到鄉下去,甚至也不能走進法的門裡更多…… 一句話,守門人職責的期限,正取決於鄉下人的壽命。正是那些形形色色的鄉下人,才是法的門內那些人的衣食父母。事實上,守門人也沒有能力去關那扇門,他在智力上還比不上鄉下人,同時還有位置上的局限性。比如,鄉下人所感受到的、從法的大門裡射出的那束光,對守門人來說根本無法看見,因為他的崗位要求他必須背對着門。 無論如何,守門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阿倫特的“平庸之惡”。 艾希曼,前納粹“猶太事務大臣”,在德國垮台後逃到了阿根廷,從此隱姓埋名過着逍遙自在但並不低調的務農生活,結果被以色列的“摩薩德”千里迢迢帶回耶路撒冷,推上了被告席,最終被處決。阿倫特當時前往耶路撒冷目睹了那場審判。在艾希曼執行死刑的9個月後(1963年冬),阿倫特陸續在《紐約客》上發表了五篇報道,將人們的注意力從審判吸引到她所關切的問題上:艾希曼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從此,“平庸之惡”就成為政治哲學中繞不過去的概念。 什麼是“平庸之惡”? 所謂平庸,就像是那個守門人,他在體制內既普通又平庸,雖然權力有限,但卻死心塌地地為之服務,這是一群不辨是非的人。而“平庸之惡”在阿倫特看來,算不得惡,因為不知者不為怪嘛。按照阿倫特的說法:法官不相信艾希曼,不認同他是一個平常的、普通的、既不低能也不死板、既不憤世嫉俗卻又完全不能夠分辨是非的人。他們寧可從偶爾的不實中推斷出他是個騙子…… 所以,阿倫特認定艾希曼是一個“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普通人,進而指責法官本着“有罪推定”的成見粗疏地斷言艾希曼是在撒謊。她甚至暗示說,艾希曼只是個“案頭殺人犯”,其任務就是簽署一份份上級下達的命令,故而不是劊子手。他並非是罪惡的化身,他只不過是個庸庸碌碌的機會主義者。阿倫特因此對法庭的合法性問題提出了犀利的質疑。 阿倫特還有另一個用意,就是想藉助解剖艾希曼的機會來解剖猶太人。她強調受害的猶太人並非無辜,當時猶太內奸就曾與艾希曼相勾結,云云。當然,阿倫特的這些說法徹底激怒了以色列,她也被打上了“自我憎恨的猶太人”的標記。 只是,近些年來針對艾希曼的研究愈發讓阿倫特的立場陷於絕境。因為種種事實表明,艾希曼並非無辜,他不能以“我平庸,故我惡”來為自己開脫。 柏拉圖曾說過:暴君能從哲學家的話語機鋒下一閃而過,不是因為他們不懂蘇格拉底在說什麼,而恰恰是因為他們懂。“裝睡的人”是可怕的,他們善於做出無辜和無知的樣子;而反思的知識分子對此卻常常缺乏洞察。 事情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複雜,無論艾希曼個人平庸與否,無論猶太人是否有做錯之處,無論你對納粹軍人的軍紀儀表有着何等深刻的印象,也無論你怎樣強調日軍寧死不屈、可殺不可辱的頑強性格,惡,就是惡!沒有任何藉口。 有人形容二戰後歐洲知識界的氛圍:不知何時起,一代中歐知識分子形成了這樣一種情結:他們對集體性的悲劇命運有着濃烈的審美迷戀,他們有時會一邊通過躲避而沉浸在自己持續的虛幻之中,一邊又注視着現實政治不可遏止地下滑、墮落。 今日之歐洲北美,依舊如此,或者更甚。 如果說,所有的罪惡都是由具體的個人所實施,那麼其責任該由誰來負?是個人?還是體制? 耶穌說: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 如此,無論是體制還是個人,沒有人能逃脫罪責。儘管“平庸”有時讓人覺得可悲,但是,“平庸之惡”也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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