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筆記——編輯部的故事(2) |
送交者: 思原 2025年03月15日07:42:46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天不假年周克芹
1979年,《紅岩》為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幾個編輯水一腳泥一腳地走到簡陽,那陣思想解放力度不足,幾審幾審的,稿子好不容易定了,改好了,卻因為篇幅長了,不能一期刊出。據說復出不久的文聯黨組書記《紅岩》主編王覺說:讀者哪裡等得起?然後報新聞局同意,將刊物增到240頁,才化解難題。不久,“許茂”獲中國首屆矛盾文學獎,還是頭牌!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大紅大紫,先是改編川劇話劇《四姑娘》。後來電影都拍了兩部,北影廠、八一廠到四川同年開拍;有兩個明星,一個王馥荔,一個李秀明,同時扮演女一號四姑娘。還有人說,這部小說推動了中國農村的改革! 80年前後,有重慶文聯的老師,前排深色衣服的是周克芹
周克芹當年來重慶改稿,就在重慶村30號家屬樓的三樓和打字員小鄧住一個屋,在食堂打飯吃。 後來他參加活動傷了腳,來重慶又住小鄧那屋,我已分到《紅岩》來工作了,他見到我說:“小趙你借個碗我去打飯吃。”那時他人瘦,穿件淺色風衣,走路一瘸一瘸的。我問周老師腳怎麼了。他說,照個片都照不到,不能確診,不曉得骨折沒有。 現在醫院巴不得病人做檢查,可那時醫院設備緊張,拍個片好難!我打聽到同學左文琪正幹這個,就陪他去市三人民醫院放射科,跟左文琪說:“這就是寫許茂的作家周老師!” 都沒得處方,左文琪就說:進來進來!許茂好有影響力!
那時他人瘦,穿件淺色風衣
不久,克芹離開簡陽,調成都做四川省作協專業作家,全家進成都,轉城市戶口,搬進省作協新蓋的大樓。四室一廳大房子好叫人羨慕,給他大女兒還安排了成都工作,他老婆孩子們歡喜得不得了! 又不久,貴州作家何士光的短篇小說《鄉場上》獲全國短篇小說獎,何也調進貴州省作家協會做專業作家。一個文學作品改變了一個人,甚至一家人的命運。那個時代這樣的事不少,仿佛全社會上上下下旮旮角角都很文學,陌生人一聊起文學,就像革命者唱起國際歌,立馬成為朋友,不用喝酒吃肉,就可以是很知心的那種。 不久我去成都周克芹家約稿,原以為是去朋友家串門呢,誰想受到冷遇。 我坐在他家客廳等呀等,中午十一點,他才起床。他老婆馬上把煮好的一碗荷包蛋端到床前,連聲說:“你吃嘛你吃嘛!”他似乎看不見,也聽不見她。我暗自驚訝:這兩口子! 我走進去,臥室很簡單,他看見我點點頭,很是冷淡。 作家將作品投給刊物或出版社,巴巴地盼着採用或出版,視編輯為伯樂、為恩公;而一旦寫出好作品成名後,作編關係就改變,刊物和出版社競爭激烈,編輯要上門求作家賜稿了。儘管我不高興,那天也硬着頭皮在他家吃午飯,他老婆還讓孩子叫了同樓的“流(沙河)叔叔”來一起吃。我跟他提稿子,他說,小趙你還是多去找找成都的誰誰誰。其實,去他家之前,我已找過那些誰誰誰了。但他家飯真的好吃,紅苕飯,碗豆蒸臢肉。 克芹已被各大文學期刊扭到不放,《收穫》《十月》都在抓他的新作品,他又不是一個快手作家。《紅岩》已無競爭力,我也再沒找過他約稿。 有一陣聽說克芹要離婚,比現在大明星緋聞還爆炸。不在於無人不知,而在於那會有很多人支持他離!我想起在他家的情形,曉得點有關傳聞,理解他也憐惜他老婆。 記得在成都紅星路迎面遇見過克芹,招呼一聲周老師,他竟然羞澀地一笑,我才發現他身邊有一個着深色衣裙的短髮女子,圓臉,三十來歲,立馬想起傳說中的女主,感覺到了他倆的故事。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克芹的笑。 那時四川有兩位的離婚鬧得聲響大,一位是作家周克芹,一位是編詩刊的青年詩人,都被領導過問,聽說都是省里(省委或省婦聯?)找當事人談話,施加壓力。一頭是黨票前途,一頭是真愛與幸福,讓他們二選一。詩人說,開除我也要離!離婚後再組幸福家庭,幾年後調到北京工作,他新婚的愛人寫了部長篇小說來釋放那一時段的煩惱與壓力。 據說地委書記親自給周克芹打電話,命令他:“一夜之間給我把感情恢復到歷史最高水平!”他感情恢復到什麼水平沒人知道,但大家知道克芹選擇了不離婚,支持他離的人有些失望。 那年風波以後,各地作協大換班,四川省重慶市都換領導,周克芹出任四川省作協黨組副書記,《現代作家》主編。大家以為是德配其位,誰想,半年以後便傳來噩耗。 1990年8月,克芹患肝癌辭世,終年54歲。 那時我想起了曾在紅星路上與他並肩而行的短髮女子,不知她在何處心碎?又想,若是早知生命竟然如此短暫,面對二選一時,克芹會如何選擇呢?他會選擇幸福吧! 現在才曉得,我真是想錯了:他不會。 他和詩人不一樣,此舉關乎的不只是他一人的命運,是全家的,尤其是孩子們的前途和命運!那時候,城市的戶口、住房和穩定的工作,是農村孩子最現實也最難以實現的夢想!如果陶淵明處於計劃經濟時代、每一寸土地都公有的時代,無論他有怎樣的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與心性,也不可能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淡泊以明志,這個說法就不可能產生於這個時代。信念且如此,更何況情感,無論怎樣熾熱的愛戀,也不敵一家人的生存。 十餘年前,我退休住鄉下後,有成都友人驅車來訪,稱王大爺(王建軍)。王大爺編一本《五八劫》,約40萬字,是1958年在成都中學裡反右後的部分學生回憶與檔案匯編。中學反右不劃分子,主持者是想給年輕人留個正常身份好謀生,結果其升學就業並不正常,從回憶上看,許多人謀生艱難一生坎坷。其中竟有幾位是我認識的文學圈的人,如長於小說創作的賀星寒,還有1958年畢業於農業技術學校的周克芹! 原來,克芹中專畢業沒分配工作,直接回家當農民了,一呆二十多年!這二十餘年,是中國農村最折騰,中國農民最苦的歲月。 當年文學編輯去簡陽鄉下找克芹時,發現他家跟他筆下的金東水家一樣,沒有門板——小說中金東水拆下門板賣錢的細節,不是虛構的!他就在那樣的家裡寫小說。而我們在電影《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裡看到的是,金東水為給孩子買肉吃要賣掉的是毛衣!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應該要求中小學生閱讀,就像我們當年被要求讀《紅岩》,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樣!至少要看同名電影來了解中國1970年代的農村。在1980年代,中國只有八家電影製片廠,就有兩家電影廠同一年競拍《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兩組名演員同時競技,可見作品在當時人們心中的份量。那些落後的不美的外景,窮得可怕的內景,是爺爺奶奶輩真實的生活場景。我以為,北影廠所拍的更為真實,或許是周克芹參加編劇的結果吧!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艱難玉成,也將青史留名! 四十餘年過去了,人們很難想象那樣極度的貧窮、飢餓,還有是非顛倒、好人挨整的社會狀況,以及千百萬缺吃少穿的人們粗野地內鬥,不得不說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話,內心充滿恐懼的無助與絕望。 歷史會感謝周克芹的描述,儘管公開的描述會淡化歷史的苦難。 克芹家鄉為他修墓立碑還塑像,不豪華的真心紀念,網上就能看到。還有好多張照片,有一二張笑着,但多是一臉嚴肅,甚至苦大愁深的樣子。 現在百度周克芹,對於克芹當時鬧得紛紛揚揚的婚姻危機,百度沒有提:為尊者諱。對他中學時成為沒有劃右的右派歷史倒沒有迴避,只是對發表他成名作的《紅岩》文學期刊隻字未提,我心下疑惑,不明究里。 流沙河後來說周克芹值得研究,在他身上,可以看出一個作家跟時代的關係,他的聰明才智表現在什麼地方,他又有哪些沒必要隱瞞的局限性。我相信,他的聰明才智並未全部煥發,只是,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哪! 我們如今能說到這份上,也只是現在思想言論的天花板比克芹辭世時高一點點罷了,我們有幸活到了因特網時代,他沒有。
*** 《五八劫》被重慶一文友拿走,不肯還我,說重慶也在中學生中反右,不戴帽子,但把學生分為一二三四類,三四類不能上大學深造,其中有一大批到重鋼當工人,工種較差。他也是那年的三四類之一,卻讓他做小學教師,但在很長時間裡,一樣的教書,不一樣的待遇,居然只管飯,不發他正式工資! 少年時不戴帽子的右派身份,同樣誤人年華,到1979年成人右派普遍平反時,他們無反可平,感覺一世憋屈,卻湮沒於正史。成都王大爺出資出力,奔走集稿,為後世存史,是平凡人拒絕遺忘的努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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