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筆記 3——編輯部的故事:達吉和許茂的編輯 |
送交者: 思原 2025年03月18日09:48:20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曉峯 蠅頭小楷退稿信 1980年代,四川省乃至西南的文學圈裡,文學編輯熊小凡口碑之好,恐怕無人能出其右。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是50年代末編了短篇小說《達吉和她的父親》,70年代末編了長篇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兩部作品當時影響巨大,都拍過電影。“許茂”獲首屆矛盾文學獎,小凡獲全國優秀編輯獎。為了編“許茂”,小凡硬是兩個月沒有下過樓。在重慶炎熱難耐的大夏天,在那種磚木結構的房子裡,用鋼筆在稿紙上寫字,還不能用風扇——怕吹走稿紙呀!哦,當然沒有空調。四川省作家協會的魏德芳(劉盛亞夫人)曾跟我笑說:“你們重慶那個小凡呀,就是一頭牛!” 剛上班時,我還負責登記稿件,每天到收發室抱一堆郵件上來,一份份拆開,用鋼筆登記後,分別送小說詩歌編輯,然後自己看短篇小說的初審,也參加校稿。孫士平老師叫我跟他一起跑印刷廠,我也興致勃勃。現在還真是懷念那時新華印刷廠那放着一架架字釘的排版車間,那一種油墨的香氣! 小凡老師是《紅岩》文學雜誌的副總編兼小說組長,總跟我說,“寬一點,寬一點,不要看掉了!”意思是初審一定要慎重,不要輕易否定稿子。當然,初審寬一點,他做二審的工作量就會增加。 我要是看到有希望的稿子就交給他二審。 他在我面前,一開口總是稿子稿子,總是修改意見一二三,總是二校三校,對紅*……不好退的稿子,總是交給他,他為了尊重作者,還常主動親自寫退稿信。 那時的來稿都要退回,多用鉛印好的退稿信,填上姓名和稿件題目和日期就交郵。我感覺退稿也是人的心血和感受,儘可能手寫一些退稿信,這樣會讓作者的失望少一點麼?不,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而且“家有弊帚,享之千金”,退稿信是很難寫得人心服的。 有一次,萬縣報告文學作者呂紅文來稿,並附信說,《紅岩》總退他的稿子,別的刊物都用了,為什麼《紅岩》不能用?言詞不很客氣。稿子是直寄李耀國的,耀國很為難,小凡說,我來處理。那時,我們誰要是有難寫的退稿信,都推給副主編小凡,他就都接着。耀國說,小凡為上海一作者的一長篇,談修改竟寫了五萬字! 小凡一上午都在看呂紅文稿,然後寫信。中午大家下班了,他還在寫,我就坐等他寫完,然後說:給我給我,我幫你發信! 小凡回家吃飯了,我打開這封退稿信,密密的齊整的寫了滿滿一頁大信簽,先是道歉,說刊物各有不同要求和情況,此不用彼用是常事,但也有可能是沒看準,那就是我個人的責任,很對不起!然後說這次來稿還是不擬採用,一條條說明原因。我把這封退稿信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方法和語言我都要撿到! 在有電話手機因特網的時代,這種工作方式已難以想象,小凡的觀點也未必能得到認可,就是這封信,收信人又未必滿意;但他那種工作精神,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待人誠懇的謙謙之風,從整齊的蠅頭小楷上散發出來,我很難忘記。從此我明白,詩無達詁,文章並無嚴格統一之標準,編輯也不一定有高的鑑賞水平,但可以有認真的精神,誠懇的態度。 在智能手機時代,退稿信還有麼? 小凡對很多俗事都不在意,似乎工作就能讓他滿足。80年代初,知識分子都這樣,落實了政策,工作上專業對口,生活上大致不差,就千恩萬謝,也就不再去想受過的委屈。幹活不怕多,就想把蹉跎的歲月撈回來。 小凡是1979年入黨的,他是《人民日報》鐵杆訂戶,天天從中尋找中央精神,他看稿、評價作品,都以這精神做準繩,他是自覺的習慣的,隨時隨地與中央保持一致。任何時候,他的書桌上都有《人民日報》,他女兒曉渝和他爭論就說:你啥子都是人民日報人民日報!父女倆吵到面紅耳赤,他從不讓步! 跟我,他不知說過多少中央精神銓釋的文藝理論文學觀點,我大都沒記住,卻記住了那一句。 ——書香門第,難乎為繼呀!
書香門第,難乎為繼
小凡跟作者談作品的修改意見之前,總是要請作者跟他談創作的起因和生活來源。 那天他是和楊泥談稿子,我這個初審得陪談。 楊泥小說中一人物是老教授,跟兒子關係很擰。楊泥說,這是有原型的,老頭對我們都很和氣,就是跟兒子不對付,總看他不順眼,脾氣很怪的! 我說,那人我也知道,沒想到他爸這樣子! 小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緩緩道:他是感覺到書香門第,難乎為繼呀! 此語沉重,氣氛立時不一樣了,我和楊泥對望一眼。 過了好多日子,我才有些明白,他這句話也是自況呢! 他平時樂呵呵的,這句話卻不經意地露出了心裡最痛的地方。 原來,經過了那麼多年改造學習,那麼多輪鬥私批修,對於書香門第,他還是在意的;尤其是希望子女也讀書成才的! 他的三個孩子,那時在30歲上下,沒有一個完整地讀好了中學。長女曉瑞,1964年考上高中後,遭逢中學貫徹階級路線檢查,她就讀的學校前身是英國公誼會辦的廣益中學,而她的親爺爺正是廣益中學的第一任中國校長、1949年前重慶著名的教育家楊芳齡。曉瑞被強行退學,被剝奪了上高中的機會,重慶文聯人事負責人還特意召開家屬會通報。多年後,鄧均吾夫人周靜芳告訴我這件事時,很少議論單位是非的老太太嘆道:“人家姑娘才15歲,本來就傷心了,還開會!他們怎麼做得出來!”但小凡的三個孩子中,曉瑞好歹初中畢業了的,她妹妹才上初中一年級,便逢文革,弟弟正是讀書年紀,也遇文革。姐弟們都是讀書人家的孩子。 小凡父親是民國年間西南第一家現代百貨公司寶元通公司的創辦人。熊老先生從跟合伙人背着鐵鍋走街串戶,做到海外都有連鎖店的企業主。寶元通信譽卓著,自是希望後代能傳承家業,但也必須從店員做起。可是熊家二位少爺都不肯從商,不是怕吃苦,而是痴迷文學,一心辦進步刊物。儘管如此,1949年以後,熊少爺們也是資本家少爺,是要努力進步改造思想的。小凡在文革中以許多蠅頭小楷寫成的檢討與火力很旺的派性發言稿,他女兒還留着,那些東西成為珍貴的文革史料,也可見他在那個時代的經歷,尤其是為造反派辦的報寫的文章。我讀到以後,很難把它們與我進《紅岩》工作後認識的謙謙君子熊小凡老師聯繫起來。 那個年代,有楊曉瑞遭遇的青少年不算少。1963年上高中後,我的好多初中同學就因為家庭問題落榜了。 1964年,招生中貫徹階級路線更嚴了,錄取以後因出身問題中途被退學的,據我所知就不止教育家的孫女楊曉瑞。 出資創辦巴蜀中學的王瓚緒將軍不光抗日有貢獻,還是個秀才,他的孫女王薇與曉瑞同年考上重慶三中(南開中學)高中,在複查貫徹階級路線時被迫退學。巴蜀中學校董、著名企業家盧作孚,受王瓚緒委託請來江蘇教育家周勖成做校長,他的孫子盧曉鍾,1964年在巴蜀中學初中畢業上高中不被錄取,他的孫女盧曉蓉,1965年在巴蜀中學高中畢業,考大學時,卻因檔案里一句“該生不宜錄取”改變了人生道路。 1960年代在錄取大中學生時執行的“階級路線”,是對未成年人的政治迫害,這種迫害不給戴帽子,沒定個什麼分子,以後完全沒有辦法平反。1977年恢復高考後,他們中有部分人在新政策下圓了大學夢。然而,能夠“重頭再來”的是少數。那種迫害不露痕跡,卻悄然奪走了少年的花季,實實在在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比奪走人的財產房屋田地還要殘忍! 現在我們才知道,早在1953年,教育部就有《關於高等中學招生工作的指示》,明確指出,招生時應優先錄取工農子弟,並對“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考生進行限制。1963年教育部《關於加強學生政治審查工作的指示》,要求“嚴查新生家庭成分,防止階級敵人滲透”,這種審查越來越制度化,而且不僅針對高校招生。1964年2月國務院還批轉《關於中等學校招生工作中貫徹階級路線的若干規定》,明確將“家庭出身”列為入學核心指標。這個文件先是在北京執行,當年6月在全國執行,到9月,在已錄取的學生中進行複查。王薇和楊曉瑞就是在複查時被退學的,而曉瑞的被退學在父親的單位家屬院裡被公開告之,也是對上級指示的執行,不是人事幹部的個人行為。 貫徹“階級路線”,被剝奪了受教育機會的學生,恰恰是最重視子女教育的家庭里的孩子,這對他們的父母是多麼大的打擊!這種打擊影響至深且遠。 2005年,為了解歷史,我去看一位82歲老太太,她哥哥是老民生公司著名高管,說起海外親友在改開後回來,很想幫助當初留在大陸的弟弟妹妹,卻感覺已是糊不上牆的泥。她說:窮,可以接濟,沒房子,可以買;可是沒有文化、因為家庭離散無人照顧而沒有教養,最令人痛心——沒有想到咱家有這樣的後人! “書香門第,難乎為繼呀!” 正是這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最為難堪的錐心之痛!
“小說還是要反映生活”
小凡第一次見我,就問我的年齡,然後說:哎呀,就比我大女兒大一點呢!我的頂頭上司,一句話就拉近了和我的距離。我一直不解他那種有些驚訝的語氣——他是看我模樣顯小?不,他多半是想到了他的比我還小的女兒竟沒有機會繼續學業。 許多年裡,小凡對曉瑞姐妹視同已出,我親眼看到,曉渝姐妹對父親最後周到的照顧。 當年,曉瑞的生父與祖父同時被抓捕,曉瑞妹妹曉渝跟我說,“50年代初,媽媽是抱一個牽一個,還扶着個老母親,浩浩蕩蕩地嫁給了文藝青年熊小凡的。” 80年代分到新房後,小凡家搬進新房底樓的三室一廳,我第一次到他新家,他就指着牆上的照片顯擺:“看看我夫人,都說才三十多歲呢!”那時他倆都五十多歲了,而他那種天真歡喜的樣子是二十多歲的戀人才有的。 2007年,作協與文聯的春節聯歡會在江北舉行,我到會場後得知熊老師住院,有人說:小凡一直找你呢? 我已退休,住在鄉下,進城多是去圖書館檔案館,幾年沒有去重慶村30號院了。這時我立馬離開會場去醫院,還沒走進病房,就聽裡面說:“來了來了,趙曉鈴來了!” 小凡老師在病床上靠着,胸前有個小孩子用的寫字板,夫人和兩個女兒圍着他。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如以前他在辦公室的樣子。曉渝說:他不能說話了,還能寫。曉渝打開一個64開筆記本,給我看父親寫的一段話。內容大致是,自己一生認真做事清白做人問心無愧,感謝老伴,來世還要和她做夫妻,用泥和水揑合,不分你和我。 他知道自己患的是肺癌,他想從容而去,還想以他的樂觀感染他愛的人,希望他們也開心一些。 我努力輕鬆地說:“熊老師,你找我?有什麼事呀?” 他拿起接觸筆,在寫字板上寫: “小說還是要反映生活。” 我一時無語,只是點頭。 小凡夫人楊孃孃說:現在還惦記這個! 人一生總要惦記什麼,中國文學,是他一生所惦記的。 小凡常說,文學創作要有生活,還要能認識生活。可是人們應該怎樣認識生活呢?他沒有說過。編過《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以後,關於這個作品,他寫過一篇文章在人民日報發表,題目是:帶着微笑觀察生活。
熊小凡 對於小凡老師的這個觀點,我一直是有疑惑的。對於我們中國人經歷的各種精神的和物質的奧斯維辛,已經有很多中國文字以文學的樣子粉飾,這就是帶着微笑觀察的意思麼?對於“書香門第,難乎為繼”的殘忍現實,難道能微笑着觀察?我想我做不到,因為我身處我們觀察的生活之中,與這樣的生活血肉相聯,卻沒有能事事微笑的修為。 在他的病床前,我只是點頭。 小凡不知道,那時我對中國當代文學多麼灰心,感覺77年考大學就應該報歷史系! 這些年,我惡補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種種,再想起小凡老師以前常說的“認識生活,把你要寫的故事想透”,才有些明白如何認識生活!中國的文學家早已不以一個標準,不從一個維度來觀察生活,思考生活了。上一次見小凡,是他叫我到他家去。那天我見他跟上班一樣地坐在家裡的書桌前,桌上一摞近日的人民日報,拿起一份遞給我,要我看報上的文章:批判資產階級歷史虛無主義。 人民日報是熊小凡一代思想的天花板,不,也是四壁和地板,築成六面體。人的思想很難突破這樣的六面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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