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前:白雀園“大肅反”(1)
白雀園“大肅反”,是鄂豫皖根據地歷史上最令人痛心的一頁。將近三個月的“肅反,”肅掉了兩千五百名以上的紅軍指戰員,十之、六、七的團以上幹部被逮捕、殺害,極大削弱了紅軍的戰鬥力。
紅四軍在南下問題上堅持自己的意見,召開雞鳴河會議公然反對張國燾的決定,使他十分腦火。九月中旬,我們按他的命令率軍北返麻埠時,陳昌浩同志匆匆趕來,宣布分局的決定:撤銷曾中生的軍政委職務,由陳昌浩接任。我心裡很不痛快,因為是分局的決定,也不便說什麼。曾中生同志表現很好,並沒有因為遭受打擊而灰心喪氣。
這時,蔣介石竄到武漢,親自部署對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第三次“圍剿”。敵三十師師長吉鴻昌已下台,蔣介石令投靠他的李鳴鐘(原為馮玉祥系)率該師駐信陽;而將西北軍的另兩個師(張相印三十一師、葛雲龍三十三師)調駐黃麻,使之北靠革命根據地,南臨長江,以便挾制。敵五十八師、十二師和國民黨的王牌軍第二師,調豫南接防。趙冠英第六十九師,進駐鄂東。徐庭瑤第四師和俞濟時南京警衛師,調往武漢,有點戰略預備隊的性質。敵軍調動頻繁,我們有所考慮,但一時還看不清蔣介石的總意圖。
陳昌浩接任紅四軍政委後,即開始在部隊中“肅反”。部隊一面“肅反”,一面打仗。他管“肅反”,我管打仗。我們首先在武廟集、草廟集、何鳳橋一帶打戴民權。戴是土匪部隊,很狡猾,你一打,他象烏龜一樣,把頭縮進城裡,死活不出來,結果只消滅了他們個把營。以後又轉到仁和集打敵十二師,連打援在內,打垮敵人三、四個團。戰後,部隊進駐白雀園,張國燾親自跑來,坐鎮紅四軍的“大肅反”。鄂豫皖根據地“大肅反”的直接導火索,起自所謂“AB團”。“AB”二字,是英文“反布爾什維克”一詞的縮寫。
據陳昌浩告訴我,八月初,紅四軍南下作戰時,政治保衛局在後方醫院中破獲了一個“AB團”組織。成員多是岳維峻的舊部,準備在九月十五日暴動,要炸毀醫院,搶走岳維峻。一些縣委、區委也發現有改組派,並牽扯到了部隊,軍委在新集就逮捕了原一師政委李榮桂。所以,他到麻埠後,就立即逮捕了十師參謀主任柯柏元、二十八團團長潘皈佛、范沱等二十多人。
說這些人是四軍中的反革命,要舉行兵變,拖走紅軍去投降國民黨。開始,我將信將疑。一方面,在“赤白對立”的那種嚴重形勢下,敵人派特務、探子、狗腿子來根據地內部進行破壞、策反,屢見不鮮,我們過去就處理過這類的事。而且,中央也不斷有指示來,強調肅清混入我黨我軍內部的改組派、第三黨、AB團等反革命組織。說我一點都不相信,那是假話。但是,另一方面,我有懷疑,也是真的。因為陳昌浩同志抓起來的那些紅軍幹部,都是跟我們一起打游擊走過來的,作戰勇敢,平時沒有什麼異常表現,一夜之間就成了改組派、AB團,使人不可理解。我們一邊行軍、打仗,他就一邊抓人,越抓越多,給了我很大的震動。
有天,部隊走到商城以西的余家集,我正站在路邊的山坡上看着隊伍行進,陳昌浩也在。隊伍里抬着兩付擔架,上面蒙着白布,我就問他:“誰負傷了,抬的什麼人?”他看了我一眼說:“沒有誰負傷,那是許繼慎、周維炯,反革命,逮捕了!”我大吃一驚。許繼慎、周維炯都是師長,也成了反革命啦?!我說:“怎麼搞的,把師長抓起來,也不和我說一聲!”他知道我不滿意,但沒再說什麼。按照那時的規矩,“肅反”是單線領導,決定權在政治委員。捕人他有這個權利,相反,你要過問,便是越職擅權,不允許的。搬的是蘇聯的那一套,有什麼辦法呀!
說許繼慎是反革命,當時就難以令人信服。據我所知,紅四軍南下期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有天,蔣介石的特務頭子曾擴情,派了個姓鐘的特務來給十二師師長許繼慎下書,搞反間計。這封信是以蔣介石的名義寫的,詭稱:“匍匐歸來之子,父母唯有垂泣加憐”。表示歡迎許帶部隊去投蔣,定將受到優厚待遇,云云。許繼慎立即將特務逮捕,連人帶信一起送交軍部處理。曾中生和我審訊了特務,轉送分局處理。我們還給分局寫了封信,說明根據許繼慎同志的一貫表現,他不會有什麼問題。敵人下書是搞的陰謀,企圖離間和破壞我們。對此,曾中生和我在八月二十日致黨中央的報告中也作了說明:“打下英山後,有名鍾蜀武者,自稱來找許繼慎的,經過我們秘密審訊以後,他說名義上是從南京政府派來運動許繼慎倒戈,實際上他是第三黨,受鄧演達之命來找許繼慎的。”“鍾某我們還在密禁着,將解到中央分局去,由中央分局去處辦。這裡我們要負責,許繼慎在組織上當然不會有什麼問題,然而許多社會關係不能打斷這一點,我們已嚴重警告他。總之,這完全是敵人用各種陰謀來破壞我們,這裡,我們更有嚴密黨的非常重要(的)意義。”
如果僅僅為了這樁公案,就逮捕許繼慎,有什麼道理!他要是和蔣介石真有秘密勾結,還能把特務和信件,交給組織上處理嗎?倪志亮同志從上海開會回來,曾悄悄對我說過:中央打了招呼,說許繼慎這個人關係複雜。我也認為,他是有些毛病,但不能說他就是反革命。許繼慎是黃埔軍校一期的學生,北伐戰爭擔任過葉挺獨立團的營長、團參謀長,後任紅二十四師七十二團團長。他很早就入了黨,作戰身先士卒,指揮果斷、靈活、不怕死。我和他在紅一軍、四軍一塊工作,未發現他有什麼異常活動。在軍隊中,他並沒有拉拉扯扯,培植私人勢力,或是企圖把軍隊變成自己的工具,大家也沒有發現他同國民黨有什麼勾搭。他只不過有點個人英雄主義,生活上散漫些,社會關係比較複雜點。這算什麼大問題呢?那個時候和現在不一樣,一天到晚大家在一起,吃飯、睡覺、行軍、作戰,都是集體活動。誰有什麼心思、動靜,容易被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了很長時間,覺得他怎麼會成了反革命呢?難以理解。許繼慎經常講張國燾是老右傾機會主義。為這件事,張國燾很討厭他。我勸過他,叫他不要再這樣講。我想,把他抓起來,這可能是一個原因吧。
至於周維炯,他不光是有個人英雄主義,舊習氣也比較多。但他打仗很勇敢,人也聰明,是員戰將。我到鄂東北後,就聽說二徐(徐子清、徐其虛)在商南被槍斃的事。還有個戴抗若,六安縣委派去的師黨代表,也被秘密處決。以後中央派郭述申、劉英兩同志去,調查整頓,又差點被搞掉。這件事鬧得很大,上至黨中央,下至鄂豫邊區、商南根據地的幹部,都知道。後來,特委書記郭述申向中央寫過調查報告,六安縣委也寫過調查報告,都證明槍殺二徐及戴抗若的事件,主要系王澤渥等人所為,許多密謀都是背着周維炯的。他是師長,當然要負一定責任,但與王澤渥等絕不能相提並論。他怎麼忽然成了反革命呢?
為了搞清這些問題,抗日戰爭期間我在延安時,曾找到鄂豫皖時期在保衛局看押犯人的一個同志,問他:張國燾為什麼要抓這些人,他們有些什麼口供?他說:“周維炯的口供是,老子二十年後還要革命,我不是反革命,你們才是反革命!”你看,表現得多麼堅決!那個同志還說:“許繼慎的口供是,你們說我是改組派,我就算改組派好啦!”搞了半天,也沒有辦法證實許繼慎、周維炯他們是反革命。後來還是一個國民黨特務說了真話。一九四二年陳毅同志到延安的時候告訴我,他在新四軍與國民黨談判時,特務冷欣親口對他說:我們略施小計,你們就殺了許繼慎。可見,我們是上了國民黨的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