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長恨(1)

鍾紀林是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邂逅孟玉如, 因緣巧逢, 一見鍾情, 從此意綿情牽, 愛得轟轟烈烈.

那一天的下午, 他在圖書館看完書後, 感到頭昏腦脹, 信步走了出來, 室外清新的空氣令他精神一振. 天空陰陰沉沉, 不一會兒就飄來蒙蒙的細雨, 他也不想回去拿傘, 竟漫無目的朝前走去.

穿過樹林, 一條碧綠的小河蜿蜒在眼前, 學生們稱它為"情人河", 一到夜深人靜, 河兩岸全是成群結對, 相擁而立的"鴛鴦". 跨過一座精緻玲瓏的石拱橋, 河的對岸, 是一片陰陰翠潤, 碧影參差的竹林, 那一塊風水寶地, 絕對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 也是學校護衛隊重點糾察的主要地方. 一到黑咕隆咚的晚上, 校衛隊那些"熱愛"本職工作的職工, 便拿着明晃晃的電筒, 毫不留情地射向樹蔭竹影......

"射什麼射, 沒見過談情說愛嗎?有這個閒功夫回家看三級片去. " 也有毫不畏懼的學生對着一束強光, 高聲嚷了過去. 紀林同寢室的一個哥們就是這樣一個不怕邪的. 但紀林沒有女朋友, 對校園內花枝招展的女孩提不起一點興趣, 耳聞目睹同寢室的兄弟們一個個從"情人河"邊夜遊歸來, 熄燈後, 還要臥談交流思想感情, 他聽着也是聽着, 最多隨口笑笑而已.

但今天的"情人河"邊卻很安寧, 他興致勃勃跨上了石拱橋, 就在這時候, 一個纖秀的, 柔媚的背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的身子一動不動地倚靠在橋欄上, 似乎在凝眸遠方, 四圍林深竹密, 碧水悠悠, 本來就可以入畫, 而因為有了她的點綴, 使整個風景更溢流出靈氣和詩意.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你沒看見天在下雨嗎? " 不知為什麼, 紀林停下腳來, 情不自禁對那個嬌美的背影說道. 真是鬼使神差! 從小到大, 他可從沒有對任何女孩主動答過話.

她轉過身來, 轉過來一張清麗秀美的臉, 彎彎的細眉微蹙春山, 朦朧的眼眸悄凝秋水, 象極了精緻的陶瓷仕女, 沒有一絲一點的瑕疵, 而她那怯弱苗條的嬌小身體, 宛然細雨中不勝風寒的百合. 紀林怔住了, 他感到一份難言的溫馨和熟悉, 由遠而近的在他的身上蠢動蔓延, 驀地, 一種強烈的保護欲, 在他的心底由然而升.

"你既然看見天在下雨, 怎麼也不帶傘出來呢? " 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微微低下頭, 嫣然一笑, 如弱柳扶風, 如芙蓉照水.

"我剛出來的時候並沒有下雨. " 他說, "所以我沒有帶傘. "

"我剛出來的時候也沒有下雨, 所以我也沒有帶傘. " 她的臉上微微起了一絲紅暈, 顯得更為俏麗可愛.

"今天不是周潤發一群人來我們這個地方拍電影嗎, 我們班上的好多女生都跑去看熱鬧了, 她們的男朋友也去了, 到時得替她們衝到前面索要簽名. "

"我知道, 我們寢室的女生都去了. " 她輕輕地說, 嬌音象細風撫過花蕊草尖.

"那你怎麼不去, 跑到這兒來淋雨? " 他的目光含着驚奇打量她, "周潤發的上海灘, 周潤發演的許文強, 你們女孩子不是崇拜許文強崇拜得發瘋嗎? 我的一個哥們告訴我, 他的女朋友聽到周潤發要來的消息, 一個星期前就激動得神魂顛倒. 他開始很吃醋, 後來大夥兒勸他, 女孩子為許文強發瘋才是正常...... "

"對, 全世界的女孩都正常, 唯有我是瘋子. " 她突然冷冷地一笑, 眉尖凝愁, 眼端蹙惱, 臉上的和顏悅色突然退了一大半.

"我不是那個意思. " 他慌忙說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急切憂心, 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本來就覺得這件事情很荒唐, 你說那周潤發吧, 又不是偉大的科學家或文學家, 犯不着這麼多人對他如此崇拜啊, 象發了瘋似的. "

"這大概就是藝術的魅力吧. " 玉如輕輕一笑, 溫柔重新蕩漾在她的臉龐, "可惜這種藝術魅力感染不了我.

"如果換上海明威或是托爾斯泰來我們這兒, 你可能也會發瘋的. " 他從她渾身上下, 緩緩溢流着的詩情畫意, 在心中默默猜她的專業, 恐怕不是中文就是外語.

"我尊崇敬佩他們, 但也不會為他們發瘋. " 她淡淡地說, 他看到了她的眸子, 如煙如霧, 卻隱約着一抹不易察覺的高傲.

"看你小小年齡, 竟然如此冷靜, 真不簡單啊. " 他笑道.

"你能有多老, 好意思在我面前充大. " 她毫不客氣地回敬他.

"我都大三了, 你恐怕是剛入校的新生吧. " 他爽朗一笑, "如果我沒猜錯, 你應該是中文系的吧. "

她點了點頭, 沉默無言, 並沒有趁機追問他是什麼專業.

"雨下大了, 我們去亭子裡躲雨." 他很自然地說: "看你這麼瘦瘦弱弱, 別小心淋病了, 身體可比什麼都重要. "

她沒有反對, 順從地跟他走到橋的另一頭, 那裡有座小亭, 沿河翼然而立, 亭內有石椅. 他把自己的參考書放在椅上, 轉過頭來對她說: " 這石椅也不太乾淨, 你就將就坐在書上吧."

"怎麼能坐在你的書上呢? " 她執意不從. 粉腮帶彤, "書是看的, 又不是坐的. "

"好書當然應該供着, 但那些裝滿狗屁文章的書, 連座墊都不配. " 紀林笑道: " 比如那本<<社會主義建設>>......" 他嘿嘿笑了兩聲, 沒有說下去.

"你的'社會主義建設' 一定沒過關吧, " 玉如淺笑道, "否則也不會恨得這樣刻骨銘心. 聽人說, 我們系上曾有一位男生, 這門課剛考完, 知道自己過不了關, 就當着老師的面把書給燒了, 還說什麼抽刀斷水水更流，焚書銷愁愁更愁. 李白的詩也有讓他這麼胡改的. "

"我不會作詩背詩, 但我也燒書, 不僅'社會主義建設', " 他笑道: " 還有'中國革命史', 一考完就燒, 半分鐘也不耽誤. "

"對了, 我叫鍾紀林, 一見鍾情的鐘, 紀念的紀, 樹林的林, 在化學系. " 滔滔不絕說了這麼久, 紀林才想起還沒有自我介紹, 他問: "你呢? 能知小姐芳名嗎? "

"我叫孟玉如. "玉如輕言道: " 孔孟的孟, 玉石的玉, 如意的如. " 她低首弄指, 嬌羞脈脈. 紀林心想, 這女孩子怎麼這樣羞澀, 跟男生說不了幾句話臉就開始發紅, 肯定還沒有男朋友.

這時候雨下大了, 淅淅瀝瀝打在亭外的竹葉上, 仿佛古琴之聲四徹, 再望遠處, 霧蒸雲饒"水澹澹兮生煙", 石橋, 流水, 竹林, 皆在瀰漫的煙雨中, 處處綺麗如畫.

"呆了三年,還不知道學校居然有如此美麗的風景. " 紀林感嘆道: "想不到雨天也這麼好看. "

"剛來學校報到, 我就愛上了這裡的清幽, 特別是這一大片的竹林. 無論是在雨天還是在晴天都很美, 只是平時人太多了, 我只挑安靜的時候來這兒坐坐. "

"對, 你說得不錯. " 紀林忙接過話, "大家都叫這條河叫情人河, 學校安靜漂亮的地方沒有一處, 就這兒還說得過去, 所以一談戀愛都往這兒跑, 把一個本來應該清靜的地方變得不清靜了. 還有校衛隊, 你知道嗎? 這兒也是他們的重點戰場......"

玉如的臉由不得再次嫣紅, 她睫毛半垂, 手指交叉在胸前, 微帶不安和尷尬, 她不知道怎樣去接紀林的話, 空氣一時間有些凝固.

紀林突然意識到玉如的難堪, "怎樣的一個女孩! " 她在心裡嘆道, 看她一臉的含羞和無措, 心底情不自禁地湧起一份憐愛, 一份柔情.

"讓我送你回寢室吧. " 望着她單薄的, 小小的身子, 他說: "你看雨下得這麼大又在吹風, 你得回去添加衣服, 千萬別受涼了. "

"不, 我不回寢室, 我要回家. " 她的語氣透露出堅定, 走到亭邊, 一席涼風帶雨撲面迎來, 她嬌弱的身軀隨之一陣瑟縮.

"孟玉如, 那我送你回家吧, 天色不早了, 況且又在下雨. " 他的語氣比她更果斷, 話里言間不容她一點反駁. "你先在亭里等我, 不要走到雨中去, 我去宿舍拿傘來接你. "

"真的不用送我, 我一個人天天都回家. "她固執地說, 但他已經跑進雨中了, "你別急. " 他回過頭來對她喊道, 頭髮和臉上全是晶瑩的雨珠子,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你站到亭子中間去, 不要再淋雨了. "

不到五分鐘, 紀林果然跑回來了, 手裡拿着一把深藍色的大傘, "來吧," 他高舉着傘, 對她揚了揚眉毛, 認真地說: "不要爭了, 我送你回家. "

她小心地走進傘下, 走進一個無雨的小天地, 看見傘外的雨珠密集成簾. 而傘內卻籠罩在一個幽藍色的世界. 她抱住自己的雙肩, 留神地, 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紀林, 卻份外小心翼翼地, 與他保持距離, 唯恐碰觸到他的身體. 紀林察覺出來了, 體貼地把傘多移了過去, 寧可讓自己大半個身子淋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