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纯：人在草木间

正值春暖花开，东京到处挤满了赏花的游人。姗姗来迟的樱花，树枝上的新绿，使得
周末出行的人心情大好。我离家之前，给花道教室的指导老师渡边玉梅发去短信，经
京王线转南武线，再转去青梅方向的电车，这路上差不多要花费一个半小时。玉梅回
复我说，她丈夫渡边与五郎先生，将在出站口的路边等候我。我上车后坐在摇摇晃晃
的电车上闭目养神，脑海里浮起了两年前上玉梅家的情景。

2021年，肆虐全球的疫情蔓延到东京，不知改写了多少人的命运。 这是人类从未发生
过的悲情世界；有住进隔离设施的生离死别，有隔着手机视讯潸然泪下的伤感，有疲
于奔命劳累过度的医护救助人员，有失去生计的成千上万的失业人员，有生活发生深
刻变化引起忧郁和精神压力的普通市民。春天失去了浪漫的诗意，街上行走的人都严
密地戴上口罩，保持三尺距离。日子就这样在身边不断地翻页，在如此焦虑的心态下
我决定重拾花道之梦，拜渡边玉梅为师，作她的门下弟子。
教室离我家很远，座落在青梅乡下，独家独院。我第一次进她家就感到眼前一亮，只
见玄关墙壁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授位木牌，上面书写渡边玉梅获得花道池坊流教授、小
原流生花教授、草月流师范等职称。渡边玉梅整整花费了20年心血，集花道、香道、
茶道之雅号于一身，。在等级森严的日本社会，有如此辉煌的成就，日本华人社会里
可说没有第二人。
一楼主屋有琳琅满目的各式花器和插花道具，包括铁器、竹编、土陶和漂流木，其规
模远远超过了我之前见过的私人收藏。二楼则收藏香道与茶道的瓷器道具，更显露大
户人家的气派。光是古色古香的茶碗，抹茶用的茶筅、茶杓就列出了几十种。还有上
百只瓶装香料，都出自玉梅亲手调制。玉梅如数家珍，说一部分香料来自庭院里自然
生长的花草。那天庭院景色怡人，身穿和服，一脸祥和笑容的玉梅引我走进了花园。
三月初还是春寒料峭，玉梅指着地衣上的绿苔，说这院子里最令人心动的是一缕阳光
下植物的细微变化。你看绿苔爬上来的纹路，分明是幽微的灵动。一到四月天，整个
院子会呈现生命的一场惊艳。玉梅伸出一双粗糙的手，因为经常莳花捻草，像是常年
在地里干活的农妇。这让我明白缘侧之外的花园里，还隐藏了许多肉眼看不到的知识
和学问。
下午时分，阳光从窗户倾斜进屋子，有了小春日和的温暖气息。我与渡边与五郎教授
对坐，一边喝茶一边深入交谈。渡边先生谈到自己人生的所历所想，年轻时曾去欧洲
游学，后来在东京亚细亚大学任教，一生完成几十本学术著作，涉及文学历史经济思
想等分野。而他与中国结下深厚缘分，是在三十年前妻子病故之际，因为人生孤独，
开始深入佛教之学，打算退休后出家成为僧侣。
这时吉林师大的校长带领学校代表团访问日本亚细亚大学，在学生的引荐下，吉林师
大邀请渡边教授退休后出任东亚研究所所长和外国语学院特聘院长。2003年4月至2012
年6月，渡边教授在吉林师范大学任教期间连续十年设立“渡边与五郎奖学金”，将自
己的4千多万退休金捐献出去。另外还捐献了家藏图书、日本民俗藏品，协助吉林师范
大学建立日本民俗馆、日本茶室和藏书量丰富的渡边图书馆。为促进中日文化友好交
流，渡边先生倾心倾力，因此获得了吉林省人民政府颁发的长白山友谊奖，教育部颁
给的优秀外国专家等荣誉证书。对于荣耀的光环，为人谦虚的渡边先生并没有拿来向
我炫耀，是我从玉梅这里获悉了详细情况。
渡边先生说起他和玉梅在中国相识相爱的过程，嘴角不禁浮起上扬的微笑。二十年来
他们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比他年轻30岁的玉梅不仅是一位温柔的贤内助，还是勤奋
学习极有天分的能者，做事有条有理，更像是日本传统的女子，同时又不乏中国女人
的聪慧与善解人意。
雅道教室担起了传授日本和中国文化的任务。渡边玉梅传授草月流和池坊流的插花艺
术，她还另开茶道和香道的两门课，教授日本人和华人，据说学生收了不少，每日都
很忙碌。
我经历了系统的花道研习，感觉自己像是天地间长出的一棵幸运树，作品上律动的线
条与莽莽山川虽形差千里，带来的心灵观照却是相一致的。自古以来，精于花道、香
道和茶道，能成就人的一种气质。伍尔夫说过：“除非我们能够理解一朵花的迷人美
丽，否则我们无法理解生命本身的意义和潜力。”
于是，插花艺术是我对四季变迁和时间变化进行一种冥思的形式。自然而然也就涌出
了光合作用下的诗歌。在今年国内出版的诗歌集《缘侧》里，我一共选入了五十多首
俳句和插花作品。作为度过疫情时代的难忘的记录。
悠悠我思，电车准时到站了。 88岁的渡边教授又一次亲自驾车前来车站迎接，刚庆贺
过生日的老寿星看上去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真是令人高兴。我们来到了教室，去年
年底改装过的和室焕然一新，榻榻米上增加了炭火炉和吊钩铁壶。玉梅身着雅致和
服，看上去似乎每一次穿戴的样式都不重复。今天是大吉日，站在缘侧的一边望过
去，院子里翠木葱茏，画面感极强。经过漫长冬季的风餐雪虐，本来令人感到生命无
常，却在这无数野花绽开的一瞬间，始信“人间至道，无非生息”。 野花的意义比如
潮似涌的樱花季更具体更加生动。
玉梅眉飞色舞地穿行在草木中，她说：你看，原生植物的每一片花，每一片叶，都是
以最潮的形式出现。“此刻最美好”仿佛是有治愈的强作用，让我早忘了近日病恹恹
的身体带来的不适。我们在教室里完成了芭蕉叶、向日葵、杜鹃花的插花作业。这时
偏西的阳光洒在花型上，出现了镶金的最佳时刻。我请渡边教授起名，他说，那就取
名叫“幸福”吧。 幸福，只有喜爱之人才可体会得到。这便是人与自然共鸣之时，当
珍惜，当永恒，是人与花草树木之缘。
甫走出渡边家小屋，夜晚便拉上了黑幕。上弦月悬挂在空中，一颗颗闪烁的星星，似
乎在暗示人类和自然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