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移民在美国出生的子女是否公民
·方舟子·
关于一个人出生后算是哪一国的公民，世界上有两种做法。大多数国家看父母的国籍，中国就是这么做的:中国人生下的小孩就是中国人。但也有少数国家采取的是出生地决定国籍:不管父母是哪个国家的公民，在哪个国家出生的就是那个国家的公民。世界上大概有30个国家采取这种做法，主要在美洲，美洲除了哥伦比亚，其他所有国家都采取出生地定国籍的做法。
但川普一直反对美国的这种做法。他以为全世界只有美国一个国家是根据出生来定国籍，这说法当然是错的。他说非法移民跑到美国，生下的小孩就成了美国公民，不就占便宜了吗?所以他在就任第一天签署的200条左右的总统行政令中，就有一条是取消所谓的出生公民权，规定非法移民或者拿非移民签证的外国人在美国生的小孩不能算美国公民。
这条行政令发布的当天晚上，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就去起诉川普违宪，第二天又有22个民主党的州的检察长也分头起诉这个行政令违宪。华盛顿州的联邦法官叫停了这条行政令，说这是公然违宪。这个法官是里根总统任命的，他说他当了40多年法官，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违宪。他质问:川普发布这条行政令时，律师们在哪呢?他还训斥替川普诉讼辩护的司法部检察官，说难以理解，居然会有律师协会的成员认为川普这道行政令是符合宪法的。
川普的这道行政令明显违反了宪法。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明文规定很清楚，任何在美国出生或归化美国、接受美国司法管辖的都是美国公民。这条宪法修正案是1868年通过的。当时刚打完内战要重建，解放了黑奴，但存在一个问题，美国最高法院曾经判决黑奴不是美国公民。以当时代表进步力量的共和党为主的美国国会提出了一条修正案，让在美国出生的并接受美国司法管辖的人全都成为美国公民。
因为有“并接受美国司法管辖”这一条件，川普狡辩说，非法移民以及拿临时签证的外国人不受美国司法管辖，所以他们在美国出生的小孩也不能算是美国公民。他完全曲解了宪法修正案那句话的意思。关于那句话的意思，美国最高法院100多年前，在1898年做出过判决，是一个跟华人有关的案子。
那个华人叫黄金德，是旧金山中餐馆的一个厨子。他的父母是从广东台山到美国打工的中国人，但没能加入美国国籍，因为1882年美国通过了排华法案，规定在美国的中国人不能归化加入美国国籍，而且中国人不能再到美国打工。如果在美国的中国人回国后想再到美国，就会被拦下遣返。像黄金德这种美国出生的华人回老家，想要再进入美国，有的会放行，有的会被拦下来。黄金德十几岁时曾经回过一次台山，返回旧金山时出示了自己在美国的出生证就被放进来了。也有华人被拦下来的，就去起诉。以前有过几个案子，法官都判决他们胜诉，司法部没有上诉到最高法院。
但黄金德这个案子不一样。那是在1898年，他大概20岁，去台山老家结婚，之后一个人回旧金山，结果这一次移民局不放行。虽然他证明了自己是美国出生的，但移民局说，不管你是不是美国出生的，华人都不能算美国公民，把他关在旧金山的天使岛准备遣返。这时候旧金山的中华商会帮他打官司，联邦的法官判决他赢了，但美国司法部这回想把这个案子作为典型，直接上诉到美国最高法院。美国最高法院6:2判决黄金德胜诉，理由就是引用宪法第14修正案。
有争议的是什么算受美国司法管辖。判决认为只有四种情况不属于美国司法管辖。第一种情况是外交官或者外国统治者，他们有外交豁免权，美国司法管不了他们，所以他们的小孩也就不算美国公民。第二种情况是外国占领军，侵略美国，美国司法当然也管不了，所以他们生的小孩也不能算是美国人。第三种情况是在美国水域的外国公共船只上出生的，因为这种船只被认为是外国领土的延伸，所以即使在美国的水域，船上面的人也不受美国司法的管辖。最后一种情况比较特殊，当时的印第安部落不向美国交税，所以不被认为是美国公民。不过后来美国通过了法律，印第安人从1924年开始也算美国公民了。所以，这种情况现在已经不适用了。
具体到黄金德这个案子，法官认为黄金德的父母不是中国政府的代表、中国的外交官，是在美国打工的普通中国人，他们也是受美国司法管辖的，所以他们生下的黄金德根据美国宪法第14修正案就是美国公民。两个持反对意见的法官的理由是种族主义的理由，说中国人跟别的人不一样，到了美国也没法融入美国社会，所以排华法案禁止中国人加入美国国籍，那么他们的小孩也不能算是美国公民。这完全是一种种族主义的偏见。
在黄金德那个时候，美国移民无所谓合法、非法。一直到1982年有了非法移民问题，美国最高法院对非法移民在美国出生的子女究竟算不算美国公民，引用黄金德的案子做了判决。那个案子是关于得克萨斯禁止非法移民的子女接受公共学校的教育，最高法院以5:4判决得克萨斯的法律违宪。即使是持不同意见的法官，也认为非法移民的子女如果在美国出生，就是美国公民。所以关于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一致的判决，9:0认为非法移民在美国出生的子女就是美国公民。这其实很容易理解。非法移民、他们的子女也好或者拿临时签证到美国来的外国人，有没有受到美国司法的管辖?当然有了。他们犯了罪也会被逮捕、起诉、判刑，如果有民事纠纷，也要上民事法庭打官司，所以他们当然受美国司法的管辖，他们在美国出生的子女当然也就是美国公民了。
这个问题在美国法学界基本上是没有争议的，只有极个别的人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其中最主要的一个人是加州一所私立大学--查普曼大学的法学教授伊斯特曼。这个人一直反对非法移民，所以就找了一个理由，说非法移民以及到美国临时访问的外国人都不受美国司法管辖，因为这些人不用服兵役，如果从事颠覆美国政府的活动，也不会被判叛国罪。这是极其荒唐的狡辩。按照他这个逻辑，美国绿卡持有者在美国生的小孩也不能算美国公民，因为美国持绿卡的人不是美国公民，也不用服兵役，不会被判叛国罪。川普是不是还必须再发一条行政令，宣布即使有绿卡的人在美国生的小孩也不能算是美国公民?
此人只是一个私立大学普通的法学教授，以前没有引人注意，成为名人是因为在2020年发表过一篇文章，说哈里斯没有资格竞选副总统，因为哈里斯的父母在生她的时候不是美国公民，而是外国留学生，所以哈里斯不是美国公民。这篇文章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特别是引起了川普的注意，他就成了川普的红人。川普2020年大选输了不认输，伊斯特曼为川普发明了一个理由，说美国大选的结果要由副总统来定，这就是为什么川普要彭斯去决定选举的结果，宣布川普赢。伊斯特曼很热衷于参与川普干预大选、否定选举结果，也去煽动川卫兵们攻打国会，所以查普曼大学就逼着他提前退休了。他又被亚利桑那、佐治亚起诉干预大选，这现在还没有审理。他也被吊销了加州和华盛顿的律师执照，没法当律师了。就是这么一个很奇葩的人却成了川粉们相信的法学权威，他那一套否定非法移民在美国出生的子女是美国公民的歪理，都被他们接受，也被川普接受。川普发布那道行政令实际上根据的就是伊斯特曼的理由。
现在行政令被法官叫停，川普马上宣布要上诉。他的如意算盘就是要一步一步上诉到美国最高法院。美国最高法院现在是保守派的大法官占绝对优势，3个还是他任命的，指望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判决支持他。
假如美国最高法院再次乱判川普的行政令符合宪法，后果比较严重。第一，会制造出一大批二等公民。以前有很多人是非法移民或者拿非移民签证的外国人在美国出生的子女，通过出生公民权天然成为美国公民，虽然川普的行政令说既往不咎，但这些人毕竟会因此被认为是当年非法获得公民身份的，不那么根正苗红，会被当成二等公民来歧视。这些人当中有很多是华人川粉的子女，他们是华人川粉在美国留学、工作，还没有没拿到绿卡、成为美国公民时出生的，那么他们也会因此成为二等公民受歧视，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其次，也会给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制造很多麻烦。美国跟其他国家不一样，美国联邦政府不会给美国人发公民证，身份证都是州发的。如果去申请美国护照，要证明自己是美国公民，本来很简单，只要拿出在美国出生的出生证(所有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有出生证的)，就能证明是美国公民，护照就办下来了。如果以后光是在美国出生还不能证明你是公民，还要证明你的父母在生你的时候不是非法移民，也不是拿非移民签证(学生签证、工作签证)的外国人，就麻烦了。怎么证明呢?如果父母曾经申请过美国护照还好办，拿美国护照就可以证明他们是美国公民，但很多美国人没有拿过护照，怎么证明他们是美国公民呢?最后就变成怎么证明你妈是你妈的难题，这不就是制造麻烦吗?所以那些支持川普、支持川普取消所谓出生公民权的人，最终会有相当一部分是自找罪受。
2025.01.24录制
2025.02.17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