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决定大张旗鼓地将公司搬来深圳,暂住在刚强公寓里的邵艾在忙事业的同时开始看房。考虑到剑剑再过三年就上小学了,当然要去福田区落户。“北有海淀,南有福田”,中小学九大名校都分布在那附近。
对太太的这个决定,刚强扭扭怩怩地不敢开口反对,但显然不赞同。邵艾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罗湖与福田是多年来明争暗斗的死对头。刚强作为罗湖区的区长,把家安到福田,平时宴请个朋友都到敌人地盘里碰头,搞不好四邻五舍里就有你的仇家,多不好?但邵艾不这么看。
“姑且不提你那些部下们尤其是年轻那批,大部分已经把家安在福田,人家能为孩子考虑的谁不先考虑孩子?另外,你还真打算在罗湖待一辈子?现在是区长,过几年不往市里冲刺了?市政府可建在福田,到时你离家不就近了?”
“这话不能随便说,”最近刚强一提到自己仕途的未来就唉声叹气,“八字没一撇的事。就算去福田买房,也没必要非买香蜜湖那种豪宅区的独栋别墅吧?你清楚那边儿的房价吗?咱们就一家三口,最多雇一两个工人,剑剑再大些也用不着保姆了。我看不如去八卦岭,弄套房间多一点的大平层,或者叫什么‘空中别墅’的高层单元。都很宽敞,隐私一点儿也不比独栋差。你想我一个公务员,每月多少工资?到时给人见我住那么高调的房子,又好说闲话了。”
“得了吧!”邵艾白他,“你傍富婆的事谁还不知道咋的?装什么装?”
刚强于是抽空,陪太太去著名的香蜜湖别墅小区,一连看了几套全新或半新的独立洋房。要说刚强自己做过罗湖区发改局长,现在升到区长,跟深圳那些个主要的大地产商、承包商都是熟人,对深圳房市不可能不熟悉。2012前后,深圳房地产处于蓬勃上升但还未到顶的阶段,均价要超过北京上海还得十年。那时福田中心区公寓楼的价格在每平米3到5万左右,空中别墅有的能卖到每平米10万以上。
邵艾则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除了苏州和珠海两套房,家里在海外也有多处房产。即便如此,夫妇俩依然被香蜜湖这片深圳顶流物业群的天价惊得咋舌不断。比如水榭花都别墅区的三层联排别墅,每平米的价格能飙到三四十万,每平米!而这些别墅房的面积少则二百,多则三四百平米,随随便便一个亿就扔出去了。关键还不是像夫妇俩在翠湖香山那种带大花园的独立院落,说白了就是国外的townhouse,外墙和邻居紧贴着,在西方人眼里都不入流。回想不久前豹哥铤而走险绑架剑剑,总共才问邵家索要5亿,这么一看都成良心价了。
“仲会涨!”中介和售楼小姐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了几年就能翻一倍,稳赚不赔的!”
刚强相信他们说的话。钱能生钱,买得起这些顶流物业的人不做亏本生意,至少目前不会。不像他河北老家里的父亲和大哥,多少年守着一套破旧的土屋。可其他人呢?那些同样漂泊在这座繁华都市中的工薪家庭,一辈子的青春和汗水也许只是为了间70年产权的小单元。难道只有顶流才配拥有遮风避雨处?原始人还能去山洞里躲一躲。
当然,刚强若是真想买“便宜”的别墅,门路多着了。在单位里,他一直很小心地保守着打算买房的秘密。外出看楼时,会脱下标志他身份的干部服——胸前一条简单拉链的中式夹克,低头不语地跟在太太身后,姓名电话一律留邵艾的。
不料某天被一位醒目的男中介盯了他半天后,中介拿着手机走去阳台,神情紧张地打了个电话。回来就喜笑颜开地说:“唉,瞧我这记性,这套房子目前是小区的促销单元,只需半价。恭喜先生太太了!”
刚强只觉尾椎骨上被人刺了一针,拉着邵艾就往外走。“哦什么,我们其实已经有心仪的了。你这套,感觉不是很适合……”
那之后,许区长购房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各色人等或直接、或间接地为刚强提供一个个从市场经济角度来看完全不可思议的deal。这些人也并不都是从事房地产行业的,有的在其他方面需要刚强帮忙或网开一面,有的是来买官的,还有的纯粹为了跟政府官员建立长久的友谊,所谓上头有人好办事。
“我有个朋友全家正办理移民。他在香蜜湖的一套别墅急着出手,说价钱好商量。”
“其实罗湖毗邻香港,区长要不考虑一下新界北部的迈阿密豪园?林山环绕,比深圳清净好多哦!”
“也不一定这时候买哦?我去年在香蜜湖进了套投资屋,闲着也是闲着。区长和太太要是不嫌弃,先搬去那里住喽?”
刚强万般无奈,只能一概答复对方,说已经看好一套房子并交了定金的了。
“去年省里开两会,”那天他半躺在公寓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似笑非笑地回忆着,“某市的一位书记——你知道我说的哪位,在台上公开发言的时候对大家说,房价与幸福度无关。他当公务员20年,到现在都没买房。他在珠江帝景租的公寓,130平米,每月只要600元租金,住得也挺不错嘛。当时台下一片哗然,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那之后,就得了个‘六百帝’的外号。”
珠江帝景是位于广州市中心的高层豪华公寓楼。2011年每平米的价格超过4万,130平米就要五六百万,月租不可能低于四千。600块能租来住,那可不爽翻了?跟外来务工人员在广州石牌桥城中村租的廉价屋一个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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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买房的事暂搁一旁,因夫妻俩又不约而同地忙起来,忙到一个人上床睡觉前很难见到另一个人的面。尤其是刚强,今年三月份中纪委在官方会议上公开提到清查“裸官”的意向,虽然这个概念早在四年前就已在非正式场合中口传过。据刚强省内的同行们分析,广东作为GDP第一大省,很可能不到一两年就会查到这里来。
“所以咱们要提前做好准备,”不久前,市委书记在政府会议上,对各区党委和政府负责人说道,“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先说怎么定义‘裸官’,并不是配偶子女都在境外的才算啊。只要配偶已出国,或者没有配偶的、子女在国外,都裸。注意移居港澳的也算啊!我前两天去省里开会还被特别点名了。据群众们反应的情况,咱们省裸官的分布那是相当不均匀。像河源、茂名那些穷地方,基本上找不出一个来。”
曾在河源担任过小县令的刚强听到这里,脑袋里叮了一声。
“可咱们珠三角就不同了,据估计,能有一两千!另外,别以为谁裸、谁不裸一眼能瞧出来,很多裸官存在以下三个特点,一是‘不申报’。处级及以上干部不是每年都要填写个人重要事项的?没一个说真话。那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蒙混过关呢?因为第二点,不移居。明明配偶和自己都拿到海外居民身份证了,还继续在国内居住、工作。所以他们不说,别人看不出来呀!
“至于为什么要查这些人,这就是裸官们的第三个特点——境外受贿现象严重。因为他在国外已经有窝点了嘛,有身份,银行存款,有物业。现在不是提倡什么官员财产公开?没用,对这些境外有落脚处的,你尽管曝光,他在国内的账面干净得很……”
哦,刚强这时想起那位愿意将新界豪宅便宜出让给他的老板,恍然大悟。他要是真带着老婆孩子搬进香蜜湖半价出售的联排别墅里,组织上一查就能查到,你这套房子是多少钱买进的,比市价低了多少。若是位于境外的物业乃至直接收受现金,哪有那么容易被发现呢?这不就安全多了?
“一旦查实某人是裸官,会怎样处理呢?”邵艾问他。
那是八月的一个周末,一家三口难得带剑剑去海滩上避暑。剑剑今天穿了件小红连衣裙,裙摆像只鼓鼓的铃铛花。本来长得就结实,离家前,胳膊腿脸被保姆涂了厚厚的防晒霜,成小油孩儿了。
坐在沙滩上的邵艾则一刻不停地举着防UV的小花伞。这个时节的南部沿海又热又晒,本不想外出,无奈剑剑早在家里憋坏了。保姆担心安全问题,男女主人不在家的时候不敢带她出来玩。而幼儿园怕孩子们中暑,经常一整天待在呼呼吹着空调风的室内。
“目前还不清楚,”刚强头戴鸭舌帽,手里握着罐可乐,目光追着海面上一飕飕疾驰而过的游艇。“会一边查,一边鼓励同事和群众举报。查出来的,最好配偶子女能自愿回国。要是不想回来,或者回国后依然保持境外身份的,肯定不会让官员继续待在敏感职位上了,换闲职。目前担任正职的,可能都要转成副职。”
“那吴俊不是危险了?”邵艾问,“话说配偶原本就是外籍人士的那些呢?”
吴俊算刚强的少主人,是他毕业后第一个服侍的领导。其父吴厅长一早退了,两年前吴俊调去揭阳建设局做局长。邵艾记得吴俊娶的老婆叫什么霜来着,澳门高个儿美女。
刚强莞尔,“忘跟你说,吴俊去年辞职了,去佛山开了家桌球娱乐中心。”
邵艾点头。佛山是广东桌球最活跃的地区。吴俊一向喜爱这项运动,挺好的,算是把事业和兴趣结合到一处了。
“其实啊,”她酸酸地说,“我也能理解那些决定独自出国的配偶。你看你倒是不裸,有我整天追着你,可我见得着你面吗?打个电话过去都是秘书接,搞得谁还没个秘书似的!我要是没工作,真不如把自己润出去。”
刚强扭头,鸭舌帽之下的双目盯着她看。“你要是在家裸,我保证天天早下班。”
邵艾吸了口气,男人都这么个德行么,聊啥严肃话题都能往不正经的方面扯?应当不是,方熠就不是那种人。沉默片刻,又想起一事,瞅了眼正在玩沙子的剑剑,小声问:“超生的呢?我是说,那些在国外生了老二的,又不能塞回肚里去。既然是政府叫回来的,多出来的孩子给落户的吧?”
“想得美,直接撤职!身为国家干部,居然用出国来规避……”说到这里,刚强的表情忽然变得鬼祟起来,凑到她近前,像大热天的公狗那样吐着长舌头喘息。“怎么,你还想再生一个?好好好,我支持,这个官我不当了。”
邵艾瞪他一眼,“以为就你忙?我现在恨不得生个三头六臂。”
“离——分——”剑剑忽然扔下手中的小铲子,站起身来,面对着爸爸妈妈说,“爸爸妈妈离分——”
邵艾一惊,“剑剑,你从哪里听来的?”心知多半是家里的保姆或工人背地里嚼舌,剑剑年纪小,还不懂“婚”是什么意思,听成了“分”。当然无凭无据的不能随便冤枉人,也许人家聊的是其他家庭的案例,被聪明的剑剑举一反三了。
“剑剑,别乱说话,”刚强纠正女儿,倒没有邵艾表现得那么紧张。
剑剑也不知有没有听进爸妈的话,小丫头呆愣愣地望着前方海滩被浪头扑打的交界线。“爸爸妈妈离分,生新小孩,不要旧小孩。”
邵艾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丢掉遮阳伞,将女儿搂进怀里。“剑剑别听人瞎说,没有的事。”
偷看刚强,见他目光低垂,手中空了的可乐罐被捏成一块皱巴巴的铝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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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事还没着落,邵艾接到王浩辰的消息,又不得不返回苏州。一进总公司,先召开高层管理人员会议,并在会上发了通火。
为什么事呢?可以说,这是件对国内药企而言严重程度仅次于患者服药后出现恶性不良反应的大事。邵氏虽然有自己的原研药,大部分产品,尤其是西药,跟其他同行一样得等进口药20年的专利保护期过后,按照人家公布的成份、剂量、制作工艺来生产仿制药。
然而仿制药跟仿制药还有不同,你是不是第一个仿制成功并拿到生产许可的,就市场优势来说差别大了。在国外,首仿药能享受独占180天的市场专卖权。在我国,谁要能抢先注册到首仿药,首先是定价上的优势。首仿药的价格算“政府指导价”,后面的必须按照这个价格的10%递减。更为关键的事,很多医疗机构只进两种药——原研药和首仿药。
所以国外那些卖得好的原研药,早在专利过期前的十年就被国内药企盯上了。没人真的等原研药到期才开始行动,通常越早研发,越有可能第一个拿到SFDA(国家食品药监局)的批准。然而都有谁在跟你竞争是无法知晓的。只有等SFDA最终公布生产批件时你才意识到,原来他她它也在抢这个药啊!
长话短说,邵氏因为自己拥有一流的研发基地,历来在抢占首仿药方面战绩赫赫。最近,却已有接连三款专利药被另一个公司抢走,还是家历史、规模、技术等各方面都远逊于邵氏的中型民企。
注:2011年的“六百帝”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