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談到水鄉古鎮,談到它的小橋流水,它的衣香人影,它的蓴鱸之鮮,還有南園茶社。談到它的船,在曄曄晨光里悠悠地駛進來,映出的都是古鎮悠長綿延的風土人情;在曖曖暮氳里慢慢地隱沒,收藏的都是枕水人家曾經過往的故事。
現在我們來談談另一種水鄉吧。這種水鄉要遠闊得多,淡泊得多,田園得多,也要‘鄉里’的多。這是真正的詩里畫裡的水鄉,如果說水鄉古鎮是一幅濃縮的水墨畫,而魚米之鄉的水鄉則是一種散逸的水彩畫,她淡得空靈,美得純粹。水心雲 影相映成趣,曲岸煙柳遙看天邊蒹葭。 映日荷花嬌媚,寥洲彩蝶翩飛。她淡墨里流溢出桑園美池的安然靜謐;她濃彩中潑灑出絢爛的旖霞漫天,最可親的是那疏嫩的小荷尖尖;還有那攝人心魄的油菜花田。
當然,水鄉最離不開的是船家的影子。 人說山里人家掩在“白雲深處”(杜牧),而水鄉人家則是藏在“菰蒲深處”(秦觀)了。
清晨,朝霧連着水面的氳靄,駛進了一條船,船是有蓬的,象嬰兒的搖籃一樣。那咿咿呀呀的搖櫓聲,伴隨着蓮葉沙沙的和音,裊出了水鄉的晨曲。這是一條採蓮的船,船上有兩個少女,她們嬌艷的臉龐猶如芙蓉;她們豐腴的玉腕好似雪藕;她們的飄逸的羅裙象那蓮葉;遠遠的,你已經看不出哪個是她們的嬌顏,哪個是蓮花的俏影了,而她們偎伴嬉鬧的笑聲驚醒了一對比肩而眠的鴛鴦,它們劃開波心,向幽密的蘆葦深處游去。。。
那是什麼聲音?似從遙遠的吳越古國穿越而來,它清遠悠揚,優雅卻不脫俗,它帶着記憶深處的熟悉味道,蘊含的是永遠的水國氣韻,難不成它就是著名的江南《採蓮曲》? 你聽,歌里唱到,“採蓮吳妹巧笑倩,小舟點破煙波面。雙 頭折得欲有贈,重重葉蓋羞人見。 女伴相邀拾翠羽,歸棹如飛那可許。傾鬢障袖不應人,遙指石帆山下雨”(陸游)。古美的雅調,憨朴天然,如野花沾露;甜怡綺靡的情態,裊娜纖膩,如清柳含媚。古老的江南採蓮曲呀,詩人只有蘸盡水鄉的煙雨濃綠才能寫出你潤玉的氣質,只有江南水一樣的女子絲一樣的歌喉才配得上你的妙曼。你伴隨着水鄉不變的芳晨麗景,散逸的都是江南女子永遠的天然芬氳, 你與採蓮小船游怡得時,竟然悠悠地流行了上千年吶。(注1)。
水鄉不僅僅有女孩子的採蓮曲,還有漁人和隱士的對話吶。 你聽,一個漁人,正和一個隱官鄉里的士人聊天,漁人的話很樸實,他自得地說“我有船,便有了家。我得了魚,便心滿意足”, 士人的話有些玄遠,話里話外的都是他的怡然的隱居生活,有‘片帆煙雨,一竿風月’的灑脫,也有‘家山在眼,田園稱意” 的恬適。
那個漁人是一個普普通通水鄉的漁夫,不是那個富春江七里灘里閒釣的嚴子陵, 也不是規勸屈原“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那個仙人漁夫(屈原《漁夫》)。 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漁夫。一個“朝來采藕夕來漁”(楊萬里),“葉舟為宅水為居”的漁夫。既平實,又滿足。
而那個士人是誰? 是陸游嗎? 陸游的確是江南人,可他壯歲從戎,一生宦遊各地,即便年老退隱鄉里,仍是不忘國恥,血液里滿滿的都是收復失地、氣吞殘擄的壯志,七十歲了,仍希望能騎馬馳騁於沙場。水鄉的湖光讓詩人看到的都是劍影。 臥船夜聞風雨,便有鐵馬冰河入夢, 偶聽一聲雁唳,便聯想到北方失地“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生於水鄉的愛國詩人,趕上國難當頭的年代,怎可有那種恬靜淡泊的心境呢?
我想,應該是他吧,他叫張養浩。那個體味到“煙水間,乾坤大,是非海,風流惡。”的人。那個“栽了翠竹,蓋了茅屋;竹杖芒鞋,遊山玩水,吟風弄月,其樂無涯”的張養浩。
這便是我心目中的江南水鄉,她忙碌中兼有點浪漫,畫面里滿含詩情 。 她蘭漿輕搖便有芙蓉悄落,小舟翩翩便引得白鷺飛飛。她殷實富足,春來薰風送暖,芹羹菰飯飄香;秋來藜熟魚肥,菊花美酒流芳。村里是永遠的溪橋垂柳,社日裡家家醉人夢香,她是天堂里的水鄉,是漁人寥花溝里行船、逸客獨舟垂竿小隱的水鄉。她承載了太多的文化內涵,女孩子的採蓮聲聲,漁夫的怡然自得,詩人的扣舷獨嘯,志士的劍指長虹(注2), 還有什麼呢?哦,對了,還有就是水一樣自然清明的思想,我們姑且把它稱作‘天然的智趣’吧,否則怎麼會有“仁者愛山,智者樂水”一語呢?
(注1)《採蓮曲》為樂府舊題,《江南弄》七曲之一。多來描述江南一帶水國風光,以採蓮女的生活情趣為多。江南弄包括: 《江南弄》、《龍笛曲》、《採蓮曲》、《鳳笙曲》、《采菱曲》、《游女曲》、《朝雲曲》。
(注2)江南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是盛產士大夫的地方,而早期很多士大夫尚武, 這也是水鄉歷來出志士的原因,如南宋愛國詩人陸游,如明末清初說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參加崑山抗清義軍的顧炎武,及近代鑑湖女俠秋瑾,民國期間文化思想先驅魯迅等等。
(右下圖選自“舟人的博客”撫仙湖畔之漁舟唱晚,謝謝舟人博)
水鄉的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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